從來未曾遺忘過?
八歲:父親抱著一個棄嬰回家時,他理解母親的怒罵和氣憤,家裡並不富裕,一家三口過著清貧的生活,父親囁嚅著說,怪可憐的,冰天雪地地被仍在縣衛生院外面。母親冷眼看著襁褓裡的孩子,撇下一句,那你自己管。母親摔門而出後,他伸出手撫摩孩子的臉蛋,她竟然對著他笑了一下,他欣喜地叫了起來,他從父親懷裡接過她,仰著頭對父親說,以後我看著她。
他給她取了名字,叫毛小妹,他叫毛小軍,他覺得有了這樣的名字,才能證明他們是一家人。她還是個未斷奶的娃娃,需要母乳,不肯吃黃黃的玉米糊糊。母親對父親說,從哪撿回來就送哪去。老實的父親試探性地看了看他,他抱起她,用力摟在懷裡,不行,不能送走。
北方的冬天異常的冷,他把自己的棉衣裹在她身上,抱著她走了很遠的路,後村有剛剛生完孩子的人家,可拒絕給她吃奶,說自己家孩子的奶水還不足呢,哪能喂個野孩子。餓急了的她在他懷裡哭啞了嗓子,他也幾乎哭了出來,任他怎麼哀求,都無濟於事,人家煩了,把他推了出去,他在門外,抱著孩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就這樣,她喝遍了村裡村外所有剛剛生完孩子的女人的奶,以至於漸漸的,這些人家開始躲著他,鎖了門,任他怎麼叫喊都不再開門。
他決定去山後的奶牛場偷牛奶。天黑,他去了,結果被發現,他拚命地跑,在他馬上就被抓到時,他擰開了裝牛奶的醬油瓶子,把牛奶全部倒在自己的棉衣上。他被痛打了一頓,鼻子在出血,他脫下棉衣抱在懷裡,棉衣上的牛奶已經結了冰,他想著到家把棉衣放在炕上烤一烤,就會把冰融化,擠出奶來。
他幾乎凍僵了回到家,一頭栽在地上,把棉衣遞給父親,說了句把奶烤出來,就暈了過去,母親當時被他滿臉的血嚇傻了。
他醒過來,父親說棉衣上的冰的確被烤化了,可牛奶已經滲進棉花裡,擠不出來啊!看著她,他哭了,他恨自己笨,偷牛奶都會被抓到。
十三歲:她不知道哥的鼻子為什麼總會流出紅色的東西,而她有的時候流下來的卻是清清的鼻涕。他說,哥給你變戲法呢!她就叫著哥再變一次,他說今天變完了,趕明再給你變。以後,他每次流鼻血,都會把她叫到一邊看,她拍著巴掌笑,和鄰居家孩子炫耀,我哥會變戲法呢。他不敢讓母親看到他的鼻血,母親會舊事重提,還不是那次偷牛奶讓人給打的,落下了後遺症。
她身體不好,磕磕絆絆到了五歲,這五年裡,他忘記了爬山下河的樂趣,也忘記了要努力學習,將來考大學,做城裡人的志願。他惟一記得的,是回家帶她玩,他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教她在紙上畫出太陽和月亮。
她在外邊玩時,他總要跟著,一旦她說哥,我累了,他就蹲下來,她伶俐地跳上他的背,他背者她玩轉圈圈的遊戲,背著她爬山,和所有身體健康的孩子一樣,去菜摘野果子,她用柳枝抽他的屁股,喊駕駕駕,哥是我的馬。他就學著馬的樣子,仰起頭來長嘶一聲,更快地想前跑,她的手沒輕沒重,有時候,會把他的屁股抽出血印來。
與別的孩子吵架時,她被罵是野種,爹娘都不是親的。她就挺起胸,驕傲地說,我有哥,我哥會變戲法,會當大馬。那些孩子笑話她,你哥也不是你親哥。
這次她哭了,她不明白,哥怎麼能不是親哥呢。他知道了,把與她吵架的孩子教訓了一頓,認真地對她說,記住,哥是你的親哥,爸媽也是親的,要不你能和哥長得這麼像嗎,你看你和哥的下巴上,都有個小黑痣,這叫兄妹痣。他還拉著她去看家裡的毛主席畫像,說只有咱姓毛的人,下巴上才有痣,你看毛主席,是咱的領袖呢。她終於笑了,這次她記得了兄妹痣,記得了只有姓毛的人下巴才有痣,記得了他就是她的親哥。
她一天天長大了,可他的個頭卻不見長,背也有些微微的駝,不似同齡孩子那般挺直,母親撮著她的額頭埋怨,就是你總讓你哥背,他駝背和長不高都是讓你耽誤了。她撅著嘴走開,小小的她習慣了母親對她的冷漠,父親的呆板,只有哥對她好,哥說他不長高是因為還沒到時候,不怪她,等到時候了,就一下子高過了房頂。
十八歲:他沒有考上高中,父母說,去縣上的工廠掙錢吧。他態度堅決地對父母說,小妹十歲了,必須去上學了。以前母親說小妹身體不好,去上學怕累著。長大點再說,現在小妹是十歲了,他說不能等了。
母親冷冷地說沒錢,他急了,小妹聰明,一定能學好,我掙錢供小妹讀書。
她終於可以上學了,他把攢下的零用錢給小妹買了個花布書包。她上學第一天。他送她去了學校,七八歲的一年級孩子都笑話她,她比他們都高,年紀也大,卻剛剛上學。他揮著拳頭,以後誰要是敢欺負我妹妹,我絕不饒他。
她習慣性地從背後拉住他的衣角,哥,我害怕。他拍著她的肩,別忘了,咱是姓毛的人,咱要做有出息的人。她進了教室,他鼻子有點酸,去了縣裡,就不能天天守著這個體弱多病的小妹了,他看了看天空,想著自己這輩子是做不了城裡人了。但他不覺得難過,小妹一定會有出息的,小妹是他的希望。
他在縣裡的水泥廠上班,每個月領到工錢的那天,他就去給她買諸如筆記本和蝴蝶髮夾之類的禮物。其餘的錢,交給母親,一些家用,一些留下給她讀書,而他自己,終日的工裝,回家也不曾換下,鼻子依舊經常出血,在工廠吃大鍋飯干饅頭,瘦了一整圈,背更加駝了。
每次他回來,她就纏著他講縣上的新鮮事,還要給他看自己的作業本,有老師寫的「優」。他樂顫顫的,但他已不再讓她看自己流鼻血的樣子,上一次,她見了後就哭了,說哥,你怎麼總流血。她長大了,不再相信那是變戲法了。她懂得心疼哥了。
二十三歲:家裡來了兩個城裡人,是她的親生父母,當年未婚先孕,在那樣的年代,這樣的事情是不被允許的,會影響到兩個人的前途,他們是迫不得已的。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她,後來找了當年縣醫院的一個老更夫,才知道孩子是被村裡人抱走的。
她才不肯和他們回去,女人哭得滿臉淚水,她只躲在父親身後,母親雖不太喜歡她,可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母親流著淚擺手,帶走吧!帶走吧!男人來抱她,她咬了男人的手,掙扎哭喊中,她叫著哥,哥,你快來救我啊。
他回家時,她已經被帶回城裡了。他的父母留下了三萬元錢,說以後還會分期在付給他們這些年的撫養費。他第一次在父母面前發火,摔了家裡的碗,你們故意不留下小妹,你們一直嫌棄她是累贅。
那段時間裡,他瘦得不成樣子,每天對著她的照片,哭得眼圈紅紅的。就在這時,因為工作時分心,他的右手被絞進了運轉機,拉下電閘後,他的右手已經被齊刷刷地被絞斷了。他被定了傷殘,拿了廠裡的撫血金後,被送回了家。
他終於得到了她的地址,是她父母寄來的匯款單是寫著的。她給他開門,見到他的剎那,她哇地哭了,撲進他懷裡,用拳頭捶他,哥,你怎麼才來找我。兄妹報頭痛哭後,她才發現了他不見了一隻手,同小時候一樣,她哭啞了嗓子,他卻笑,沒關係,哥還有左手呢,一樣有力氣背你,不信你試試。
自然是帶不走她的,她的父親與他談話,說齊琪只有在城裡才能把落下的課程補上,才能進重點大學。他妥協了,還有什麼比小妹的前途更讓他看重的呢,他成了殘疾人,只能種地,再沒有資格包攬小妹的未來。
他狠心走了,留下了她的哭喊聲,哥,你可要來看我,哥,你可別把我忘了。他跑出那棟高高的樓,在路邊,放聲大哭,他多麼恨啊,恨自己沒有能力讓小妹留在身邊,恨自己成了殘疾人。
此後,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進城去看她,聰明的她已經趕上了落下的課程,讀了最好的學校。可他從不走近她,他只遠遠地看一眼,看她漂亮了,長高了,在回家的路上笑著鬧著,他知足了。
一年後,她生日那天,他親自包了餃子,韭菜雞蛋餡的,她最喜歡吃。為了保溫,他把鋁飯盒用布包了一層又一層。學校保安不許他進。他說自己是學校後院子裡正在建築教學樓的民工,保安看看他,的確像個民工,就讓他進去了,其實那天,他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不過洗得褪了顏色。
他在操場上找到了他,他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他喊著小妹,小妹。所以學生的目光都望了過來,她卻遲遲沒有過來,他以為太遠了,她看不清楚他,他跑過去。
同學們都鄙夷地看真他,有人問,齊琪,這個農村人是誰?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臉頃刻紅到了脖子,他多麼緊張啊,他希望她能像小時候一樣驕傲地說,這是我哥。可她沒有,她微微垂下眼去,說,這是我爸廠裡的工人。
他當然不會知道,一年的時間,足以把一個女孩子變得虛榮,被城市所同化,他以為,自己沒有變的那份感情,她也不會變,一年前,她還哭著叫他哥,叫他來看她,不要忘了她啊。
他把飯盒給她,聲音抖得厲害,這是你爸給你送的餃子,趁熱吃,韭菜是從自家菜地摘的,新鮮著呢!
三十八歲:醫學院畢業後,她在市醫院做一名醫生,成了家有了女兒,幾乎忘記了留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回憶,她只記得自己叫齊琪,是個幸福而優裕的城裡人。
那天,她親自到醫院一樓的取藥室給一位需要強痛定止痛的患者取藥,那是一個朋友的家屬,她比較放在心上。在取藥室,藥劑醫生說強痛定目前就只剩下兩盒了,全被這位患者開走了,齊醫生,你等一下吧,我們進藥的車馬上回來。
她順著藥劑醫生的目光望去,那位站在玻璃窗口外的男人如此熟悉。駝下的背,儘管皮膚黝黑而乾裂,但她依然看得到他下巴上那處小小的痣,她的下巴上也曾有過,不過二十歲那年,用美容方法給除掉了。
她想到是他,於城裡男人而言,近四十歲的年齡是最好的時段,可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上不止十歲。已有十幾年未曾相見,如若說激動萬分,那定是不可能的,十五六歲雖已懂事,可畢竟還是小。他慢慢走到大廳的椅子邊坐下,左手取了藥,沒有喝水,仰著脖子,吞了下去。
她查了藥方,打電話給開處方的醫生,那位醫生麻木地說,哦,你說的那個農村患者,患的是食道癌。她的心猛地被抽緊,作為醫生她太清楚,食道癌這種病,發現就是晚期,無藥可治。
他起身打算離開醫院,那駝下的背承載過她年少的快樂時光,她的淚水終於湧出來。她追過去,從身後拉住他的衣角,喊了一聲哥。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轉身,只身子一怔,她再次喊了一聲哥,堅定而不容置疑的呼喚。
他緩緩回過頭來,已是滿臉淚水,他知道,這個世是,除了小妹,不會再有人這樣拉他的衣角,堅定而驕傲地叫他哥,而這一聲哥,他足足等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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