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娟是我初中的同學,就坐在我後面。她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學習尖子,也是全班公認最漂亮的女生。她的睫毛很長很密,很像封面上的大明星,唯一的區別是娟的長睫毛是真的。一對美麗的大眼睛又黑又亮,有一種奇特的魅力,當它們沒有看你的時候,你的目光會被不自覺地吸引過去,然而當它們看著你的時候,你不敢與之瞬息對視,否則會被灼得臉紅心跳。
七七年,我們上初三了。也許是由於學習還好,能時不時幫哥們兒一把,我在男生中還是頗有威信的。為此老師竟讓我當小組長,實指望我能管住組裡幾個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調皮搗蛋的男生。那個年代,十五、六歲的男女中學生之間是不說話的。實在不得已時,也要盡可能避人耳目,以免被同學取笑。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班委的娟實際負起了帶領組裡幾個女生的責任。
那年夏天,學校照例停課兩周,到附近農村去幫農民收麥子。為了幹得快,老師讓我們各組之間展開競賽。我簡單地向組裡同學交代了幾句,就身先士卒地幹了起來。別看我們組的男生平常淘氣,學習不行,幹起活來還就數這些淘氣包幹得快。當然了,女生在娟的帶領下也頂起了"半邊天"。不久我們組便遙遙領先,率先幹完了分給我們的那一塊地,在其他組同學驚訝的目光中轉移到另一塊地去了。
雖然時值三伏,但為了防止被麥秸扎,同學們都穿著厚棉布做的制服,連涼鞋都不敢穿。一陣猛干下來,大家都是又累又熱。這時,幾個男生開始跟我商量:"該歇會兒了,反正咱們已經領先了。"其實,我何嘗不想歇一會,只是……。我用徵詢的目光望了娟一眼,她長長的睫毛撲閃了一下,衝我調皮地一笑,算是默許了。我一下子楞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四目相對。我的心騰的一熱,直燒到臉上。
她顯然發現了我的表情異樣,羞澀地低下了頭,依然淺淺地笑著。毛絨絨,黑漆漆,亮晶晶的大眼睛閃爍著羞怯,嬌嗔與友善。曬得微黑的臉上泛著紅暈。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制服顯得有些短小,卻更充分地勾勒出她那少女的曲線。赤著腳穿一雙白塑料底布鞋。樸素的衣著襯托著她的天生麗質,近乎原始的勞作更給她增添了幾分野性的美。
天藍得沒有一絲白雲,金黃的麥浪送來田野的芳香。微風悄然地吹拂著發燒的臉,舒暢,怡然。我默默地望著她驕羞的面龐,好美好美,只想就這樣永遠地看著她,看著她,婷婷地站在這無邊的藍天和田野間,清麗嬌柔,純樸自然。四周靜止了,時間凝住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少年心中蕩漾著。從那天起,這幅田園少女圖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並伴隨我浪跡天涯,從未被磨平過。
兩周的勞動結束了,同學們又回到了平靜的校園。娟依舊是那樣酷酷地漠視著男生們的"注目禮"。
那時剛剛恢復高考不久,學校老師抓學習的積極性非常之高。好像憋了十年的勁一下子爆發出來。數學老師組織了數學小組,不時出點難題讓大家解。娟是學習尖子,自然是其中一員。我的成績還算上游,且善解難題,所以也僥倖入選。一次數學老師在樓道裡碰上我,就把一份數學題給了我。我作完後把題傳給了坐在我後面的娟。她作完後,連題帶解答又都傳回給了我。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打開了她的作業本。
娟的字很漂亮,且頗有幾分男孩子的豪放,一如她本人,娟秀而任性。直到現在我都認為,她本是個無拘無束,活潑調皮的女孩,只是因為長得太漂亮,又天資聰慧,從小就受到大家的呵護,老師的喜愛,一直當著班幹部,才成為一個好學生的吧。
我飛快地瀏覽了一下她的答案,發現有兩道題做錯了。那天剛好我們組作值日,放學後,我趁著大家都在打掃衛生的時候,鼓起勇氣,走到她身邊悄聲地說:"你的題有兩道好像做錯了。"說完,我就把我的數學作業本遞給了她。
第二天交作業時,她把我的本和她的放在一起交給了我。我打開一看,吃驚地發現她在我的解答後面密密麻麻地寫了整整一面。我的臉一熱,趕緊合上本看看左右沒人注意,這才打開仔細地讀起來。
前面簡短地寫著一段話:
"謝謝你!我仔細地看了你的答案,你的是對的。以前,我總以為你只是個頑皮的孩子,才發現其實你真的很聰明。你應該努力學習,爭取入團,我會幫助你的。
"我這還有幾道題,你幫著解一下,好嗎?"
接著,下面是六道數學題。
我的心狂跳不已,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女生寫給我的東西,而且是來自她,我心中仰慕的女生。只是,她將這些直接寫在我的作業本上,叫我怎能再交給老師判,只好新換了個數學作業本。也是因為如此,娟寫給我的第一張條才得以保存至今。
吃完晚飯,我把自己關在屋裡,向這些題發起了進攻。這些題都不是教科書上的,連題型都沒見過。如果是老師給的,我八成是要交白卷了,但這是娟給我的。那天也真是神了,也許就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之間的兩性相吸,兩情相悅所產生的力量吧。我僅用了一個多小時就解出了五道題,剩下的一道我又作了一個多小時還是解不開,靈機一動竟找出了個反例說明此題不成立。
這是一道關於整數、質數與整除的題。直到一年後,隨著某位數學家的走紅,這類簡單數論的題目也在各類中學生數學競賽及數學小組中火起來後,我才明白,原來娟給我的這道題目應該是限於自然數,而不是整數,這樣就有解了。然而當娟給我這份題時,那位大數學家還窩在小屋裡往麻袋裡塞草稿紙呢。只可惜他當時尚未遇到心上人,未能得此靈感,否則怕是早已摘下那顆數學王冠上的明珠,興許還拿個與諾貝爾獎齊名的數學獎什麼的。
第二天,我帶著答案去了學校。由於娟是學習委員,有些課目沒有課代表,就由她代收作業,交給老師。這種時候,就由我先收齊本組同學包括娟的作業後,再連我的一起交給她。我回過頭,引過娟的視線,然後將答案夾在我的作業本裡,放在全組的最上面交給了她。
從此,我們開始了我們的奇特交往。娟不知從哪兒搞到各種古怪的題目,就夾在她的本裡交給我,我作完後又夾在我的本裡交還給她。漸漸地,我們筆談的內容越來越多了。她還是常鼓勵我,並為我的每一點進步而高興。
在同學們面前,我們仍然不說話。但當我們的目光相接時,我不再躲閃了。其實,任何話都是多餘的了,在默默的對視中,我們已經傳遞了信息。
"哎,你好嗎?"
"很好,謝謝你的題。"
"也謝謝你的解答,本裡又有條。"
"知道了。"
……。
我心裡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娟,但我從未向她表白過。在那個年代裡我們受的是最正統的教育。無論是學校還是社會都告訴我們"早戀"是不健康的思想,會影響學習。當時我們所能見到的文藝作品都是沒有情沒有愛的政治題材,那時連"傷痕文學"都還沒出現。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怕失去她。我認真地解答她給我的每一道題,學習也努力起來,我要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人有時真是奇怪,無論師長如何教育你,你總是無動於衷,而心上的姑娘幾句話卻能改變你的人生。
儘管我們已經無話不談,我們都在小心地迴避著那個話題。竭力勸說自己這只是男女同學之間"純潔的友誼"。我們在用我們的方式默默地表達著相互的關愛,用心體驗著這份純情似水的愛意。
我們這種關係維持了將近半年。初中臨畢業之前,我收到她最後一張條,告訴我她父親即將從部隊轉業,她準備報考護士學校,好保住北京市戶口。我心裡很難過,我多麼希望能夠和她一起上高中,一起考大學。
中考發榜那天,我和幾個男生一起去的學校。校門外是一條筆直的大路,遠遠地,我們就看到從校門裡湧出了一大群女生。當時我們離校門口尚在百米開外,我卻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對熟悉的黑眼睛。"那不是娟嗎?"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我放慢了腳步想拉在後面。但是不行,同行的男生已開始在看我。最近,同學們之間已經開始流傳關於我們倆的關係。雖然從未有人截獲過我們的紙條,但在大家的想像中,裡面一定是充滿了熱烈的字眼。
我當時的心裡矛盾極了,我多想站下來和她說幾句話,問問她考到哪兒了。但看看她身邊的一群女生,再瞧瞧我身邊的男生,我終於沒敢停下來。我們越走越近了,我看到她若即若離的目光,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裡一陣衝動。突然,她的臉一紅,低下了頭,我的勇氣也徹底消失了。直到我們走到幾乎面對面的時候,兩人才又一次四目相交,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就擦身而過。當時我怎麼也沒想到這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多年以後,我仍時常回想起那對美眸中含著的一絲幽怨。兩顆年少的心曾是如此地貼近,並為對方的吸引而懾動不已。然而竟是這樣輕輕地一擦而過,就沿著各自的軌道遠遠離去了,再也不曾相會。
分別後,我繼續上高中,後來又考上清華。大學畢業後,我成了家,又漂洋過海,流落他鄉。妻直到一年多以後才拿到護照,得以和我團聚。在那段孤獨寂寞的日子裡,我常常回憶起往事。我驚異地發現,最常出現在我心中的,除了愛妻之外,竟還有一個她。只是一個是有緣千里聚清華,經歷一場轟轟烈烈的青春熱戀後終生相許;一個是無緣對面竟無語,輕輕地擦身一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只留下幾許癡男怨女的青澀。
緣份,難道真的有緣份嗎?
我常想,如果我們不是相逢在那個年代,如果我們不是相識在那個年齡,如果我再大膽些……,我們也許最終會一起浪跡天涯。但命中注定的是我們就是相逢在那個年代,相識在那個微妙的年齡。她那時是我心中一尊冰清玉潔的偶像,我不敢對她有絲毫的冒犯。
儘管二十多年音信渺茫,回憶起中學時代那段情誼,對她,我仍充滿感激。雖然我們從未提到過一個"愛"字,甚至連手都沒握過。但那種少男少女之間朦朦朧朧,心慌意亂,欲言又止的純情在我的人生路上留下了美好的一頁,也改變了我的人生。
"你現在還好嗎?我真的一直好牽掛。……"
現在,每當我獨自駕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的時候,我常常反覆地放著這首歌。我的心又漂回了大洋彼岸,夢中的故鄉,難忘的田野,樸素娟秀的少女,……。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本書的話,那麼,童年的歡樂,少年的純情,青年的熱戀,中年的奮鬥,老年的安逸,就構成了各章的美。
我把少年的這一章獻給了娟--我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