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嶺
世兄弟來了,說師傅70大慶,擺幾桌酒要我去坐一橫,並傳了師傅的話:"這狗崽子不來,我進城去砸他的狗窩。"師傅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二年前世兄弟結婚,我因事沒有去。事後補送了禮物去,師傅摔到地上,說:"我要你給我風光風光,誰稀罕你的禮物!"我作了許多解說,師傅才息了氣。這回是無論如何得去了,我計算了一下日子,剛好那段時間有空閒,就說:"到時候我一定帶了我的小分隊來,喝它個江枯河干,只要師傅管得起。"世兄弟笑了,說:"憑你那點酒量,也敢吹這個牛,野貓嶺已修通公路,從這兒騎上車就可踏到我家門前。"臨行時又回頭說:"到時候你敢不來,哼哼!"?
師傅對我恩重如山,我下放插隊時,父親是縣裡的第一號走資派,蹲在牛棚裡,我是狗崽子,別人不敢收留我,師傅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要教育,才能好。這個徒弟我收了。"我住到師傅家裡。師傅手把手教我幹農活,又叫世兄弟跟著我,別人欺侮我,他就站出來吵架,我和世兄弟情同手足。
後來造反派在村裡奪了權,師傅是貧協主任,也只能列席會議,幾乎是靠邊站;幸虧世兄弟是基幹民兵,師傅一家的威勢沒有倒。清階運動開始,一天,頭頭們開緊急會議,院子門口有民兵站哨,人只能進不能出,氣氛緊張得很。到傍晚,師傅匆匆跑回家來,對我說:"幸好你兄弟站崗,才出來一會。他們要抓你的現行,今天夜裡就動手,你得趕快逃走。"他從箱底掏出五塊錢,塞到我的手裡,又說:"這世道不會長久,師傅等著你回來。"說完又匆匆的走了。我因為有師傅和世兄弟的保護,平時講話不知忌諱,造反派早就注意上我了,想不到這麼快就大禍臨頭。我裝作閒逛的樣子走到村口,四顧無人。急忙向縣城走去,到野貓嶺腳下,天黑了,微弱的星光,照著白花花的砂石路,我走到嶺脊,樹木遮天,就辨不清東南西北了,我只得瞎摸亂闖,野草絆腳,樹枝勾衣,我幾次捶到樹身上,"嘎--哇",樹林深處響起怪鳥淒厲的叫聲,令人毛髮竦然,闖了一會,我依舊轉到原來的地方,聽村裡人說,孤身一人走夜路,鬼會捉弄你,在你四周築起牆,叫你走不出去,我遇上"鬼打牆"了。嶺下響起人身,手電光亂晃,是村裡的造反派追我來了,我急出一身冷汗,看來是在劫難逃了,被造反派捉住,不死也得脫層皮,危急中,如石火電光,腦子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村裡老人說,男子的陽物有剛強之氣,露出來,鬼物就會遠遠的避開。我脫下褲子,站著先定一定神,突然一道手電光照到身上,隨即聽到一個女孩子的喝聲:"你把褲穿上!"我慌忙穿上褲子,一個黑影走近來,問:"幹什麼的?"我囁嚅地回答:"我迷路了。""那裡去?""進城去。"她遲疑了一會,低聲喝道:"你快蹲下。"原來村裡的造反派已走上來了,女孩子迎上去,那一群人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女孩子說:"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經過這番背誦毛主席語錄後,村裡的造反派問:"造反派戰友,你看見一個人麼?"女孩子向另一條路一指,說:"我上來時,看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走過去。"村裡的造反派說:"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亮著手電,急忙追下去了。待那群人走遠後,女孩子領我穿出樹林,說:"一直走,就是進城的大路,待他們繞過來,至少得半個鐘點。"月亮已經出來,照見她穿著草綠色軍裝,臂上箍一隻紅袖套,圓圓的孩子樣的臉龐,梳著二隻羊角小辮,走路時小辮一甩一甩。
進城後,在父親的老戰友家躲藏了幾個月,大聯合、三結合了,父親已經解放,結合進縣革委會領導班子,擔任第一把手,我回到村裡,造反派當然不再抓我的現行,也不追問我逃跑的事,不久毛主席發表大學還是要辦的指示,又保送我進大學,我成了第一批工農兵學員。畢業後分配到縣委坐辦公室,縣委食堂有一個很秀氣的姑娘,熱情、潑辣,也是下放後上調的知青,我們產生了親熱感,以後就戀愛、結婚,但我常想念野貓嶺救我脫難的那個姑娘,我查了野貓嶺周圍幾個公社的知青名單,女知青有70多個,我能一個一個地去問:"你看見一個脫了褲子的小伙麼?"我把我的感激和想念埋在心底。父親調到省裡去了,我擔任縣委信訪辦主任,村裡常找我解決問題,在師傅心目中,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官了,起先我隔三差五去看望師傅,後來工作忙,又有了孩子,就一年難得去一趟了。
今天我為師傅祝壽去,我的自行車駝著孩子,妻的自行車戴著禮物,到野貓嶺,我的心急劇跳動起來,一口氣蹭到嶺脊,支住車,抱下孩子,讓他自己去玩,我找一塊石頭坐下來,陽光明媚,春風和熙,樹林一層綠,一層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努力尋找當年遇上鬼打牆的那個地方,我要重溫當時陰森、恐怖的感覺,痛苦也是一種滋味,可以襯托出今日的安謐、甜蜜,我捕捉當時的恐懼、掙扎、絕望和獲救後的歡欣的心情。不知什麼時候,妻已站到我面前,看到我陰暗變幻、痛苦與歡愉交織的臉色,問:"你在想什麼?"我說:"在我這兒遇到過一位仙女。"妻用柔軟的手摸摸我的額角,說:"你胡說什麼呀!"我說:"真的,當年造反派抓我的現行,我差一點橫屍嶺上,是一個仙女救了我。"妻迷惑地說:"你脫了褲子?"我驚喜地喊叫起來:"那麼是你。"妻說:"清階時,各村要抓一批人,我的一個同班同學也在名單上,我摸黑去通知她,在嶺上碰見一個脫了褲子的小伙。"我看著妻銀杏樣的臉,提出我的疑問:"可是她是圓臉龐,"妻說:"我媽說,女大十八變,我越變越漂亮了。"說著她羞澀地笑了,我還是不敢相信天下有這麼湊巧的事,望著她秀髮披肩,疑惑地說:"她梳著小辮"。妻叫了起來:"傻子,頭髮是可以留起來的呀!"
我們面對面怔怔地站著,看著,好像是剛剛開始認識,忽然妻臉上泛上一片紅暈,說:"那麼你怎樣報答我?"我看一眼我們的孩子,他正在追逐一隻蚱蜢,我喊:"捉住它,別回過臉來。"又對妻說:"我現在就報答你。"說著,俯下身去,深深地吻她,這一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分鐘,或一個世紀。
"噗哧"一聲笑,世兄弟站在面前,假裝用手掩住眼睛,說:"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們急忙掙脫開身子,世兄弟說:"爸等急了,叫我迎上來看看,我卻什麼也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