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以及相愛
我的城,枯葉漸萎,我便在緊身黑毛衣上,搭一條來自麗江的雪域紅土布大披肩,垂下長長的流蘇。而他的城,
聽說,已經下雪了。
我陪父母吃剩菜火鍋的當兒,他正在應酬,侍者端上紅鱒魚來;我在書店翻新到的《史諾比全集》,他在地鐵站匆匆買一張晚報;我半夜咳醒,涕淚交流,他卻睡得正安穩,翻一個身。不在同一地,因之也不在同一時,這一定是相對論最庸俗的例證。
必須共同做的事,往往是吵架。
打電話過去他沒有接到,十分鐘後再打過去我就沒有好聲氣:「大冷天的,你都不老老實實呆在家裡?」他說:「我上廁所。」我說:「啊呸。我打一次電話你上一次廁所,這麼百發百中?我可沒中過獎券。」他說:「你根本就不買獎券,怎麼會中?」……
又道,問得氣勢洶洶:「聖誕節你送我啥禮物?」他聲音裡有一天辛苦積累下來的疲憊:「炎黃子孫過什麼洋節呀?」我說:「你就是小氣。」
他想一想:「那,我給你錢,你自己買?」一貫地慢條斯理,「從前呀有個人,養了一頭豬,給豬吃剩菜被罰款,說是不衛生,給豬吃海鮮更加被罰款,浪費,後來你知道這農民怎麼樣嗎?給豬十塊錢,讓豬想吃什麼就自己買。」
我喝道,「滾!」撲哧一聲笑出來。笑過吵過,擱下電話還是各忙各的。
我仍在電腦前,嘀嘀嗒嗒到半夜,是永不消逝的電波。寒氣銳利有齒,啃噬我的赤足,我拖了被子蓋在腿上。而他那邊,一定更冷吧?眼前不期然浮現的,是他半空的衣櫃,清一色的黑與灰……
信手開了一個又一個窗口,心神一定,原來停在一個購物網站,鼠標正指著一件厚厚的LEVIS羊毛衫。A貨吧?然而色調是極溫婉的淺藍,織工細緻,隔了屏幕也覺出那一握的柔軟。肘、肩都襯了小牛皮,樸素而酷。
半睡半醒間,決策卻格外爽捷,我以一口價拍下,信用卡在網上轉了賬,又留言給賣家:「請按下列地址發貨。」然後心滿意足睡了。
睡醒了,隔夜事只有模糊影子,如玫瑰擱在玻璃茶几上,烙出一個輕粉微香的印子。要不要打個電話告訴他呢?還是不要吧。這是一樁秘密了,他不知曉。我懷抱秘密,如花朵羞澀豐盈的含苞。而衣服在路上走,悄無聲息,會帶去春天的消息。
不斷地想像那一刻,是個早晨還是下午?他總歸是在電腦前、畫板間、流水線上,戴著晶黃的防塵帽,忽然廣播響起,「某某某有快遞包裹」。
他會疑惑,是客戶發來的圖紙還是一根返修的軸承?以一貫的敬業態度,趕緊下樓去取。拆開包裹,抖出毛衣,輕軟溫存覆滿他一身,那一刻,會不會有陽光,突然透過陰霾的天空?
焦慮地,等著一個驚喜的電話。他還是每天打電話給我,卻隻字不提此事。難道我不幸是網絡購物騙局的受害者?抑或,他真的狼心狗肺至此?
心思沉重,而武漢也越來越冷了。自暖氣開得極足的辦公室,走到空曠的長廊,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是一種無人知曉的自憐。收發室裡,抱出一堆郵件:樣報、淡綠匯款單、大小包裹---一封碧藍的特快專遞。
後來他才說,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天空黑如墨色,同事們訝異地問他:「下班怎麼不回家呀?」他只窘窘地笑,抱緊毛衣像盾牌,冷得靈魂出竅,卻忘了穿上新簇簇的毛衣。
一家一家商廈看過來,連的士司機都奇怪:「先生你到底要買什麼寶貝呀?」而那天,在好多家珠寶櫃檯,他是惟一的顧客,大衣漸漸被雪濕透了。
此刻我手裡閃爍的,是一根細細的白金手鏈,一端掛著三個小天使,其中兩個都閉目祈禱,最右手的那一個,卻頑皮地一眼開一眼閉,向世間打量,光環稚氣歪戴,長袍下,露出小小腳趾。
恍惚是記得的,我們曾經一同瀏覽雜誌,我指給他:「我喜歡。」他笑:「像你。」
人聲喧嘩,是誰捧了水仙上樓來,頓時滿室生春。我低了頭,再也藏不住一臉笑意,笑罵一句:小樣兒。
我猜那一刻,隔著一千兩百公里,他聽見了,並且也同時低頭,微微一笑。
遠隔的愛,像黑暗中的舞者,我紅裙揚起,裙擺掠過你的臉,而我,必聽見你熱烈至極的掌聲。
愛情中,有幾件事情,必須一起做,吵架,以及,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