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紙燈籠
一個女人最終的命運,大多決定於她的愛情。
沒有愛情的女人,是一盞孤獨的紙燈籠。風一吹就會自燃,雨一打就易憔悴。她靜靜地垂掛在燈火闌珊的角落裡,用昏黃的光芒淡淡地照耀著自身。
桂香如酒的八月,我去報社送稿時,認識了關玉。
那時她一身白衣,正背對著我和一位名編輯閒談。那位編輯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的詩寫得特好。國內的權威詩歌月刊隔三岔五都會有他的大名。我那時正在沼澤裡艱難跋涉、清淺而沉重的生活負荷使我壓力重重難以喘息。
名編輯特愛向女孩子們訴苦。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關玉皮膚微黑,最好看的是她的眼睛。水靈靈的,挺有神。言談舉止中流露出一種特別清澈的天真和純稚。這使我一直以為我比她大,一問,她比我還長四歲。
她信手接過我的稿子,看了看,並不說什麼。淡淡地丟給名編輯。名編輯拿過來翻了翻,也不說什麼,淡淡地丟到如山的稿子上去。兩人會心一笑,充滿暖昧的輕視和不屑。
我的背上淌過一道寒流,頭也不回地走出編輯部。生存的挫折、生活的辛酸、地位的卑微,奮鬥的血痕……我依然完整而健康地保持了我生命的驕傲和尊嚴。誰也不能有效地傷害我,無論他以何種方式。
第二次去編輯部送稿時,名編輯卻顯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我並沒有打算把稿子送給他。他不由分說地接了過來,邊認真地品讀邊很有分寸地誇讚,並說即期刊用。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友善弄得不知所措。
那天,編輯部其他人都沒上班。我們聊了一下午。他漸漸深入地談起了她不幸的家庭,無愛的婚姻,"河東獅"般的俗妻……快下班時,虛掩的門"呼"地一聲被撞開,關玉的白衣迎風飄了進來。她繃著臉搬了把椅子,在我對面冷漠地坐下。一言不發;
我直覺地感到:她對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強烈的敵意。
我站起身,告辭而去。走了不遠,便聽到編輯部裡傳出激烈的爭吵聲。關玉為什麼要這樣?我妨礙了她什麼?他們是什麼關係?……毫無目標地猜想著,披著深深的暮色回到家裡。夜裡,我輾轉難眠,因為關玉。倒不是她的蠻橫和無禮,而是擔心她的美麗和潔淨。她雖然比我大四歲,經歷的滄桑可不一定有我的多,這個明若朝陽媚若花的女孩,將承襲著怎樣一場未來的風雨呢?
又去了兩次報社,沒見到關玉。和名編輯倒聊了不少。他的傾訴越來越深刻.行為也越來越活潑,直到我把如雷似電的耳光打在他道貌岸然的臉上。在他怔怔的眼神裡,我洗了洗手,茫茫然走出報社,我又想到了關玉:那個大我四歲無暇似玉的女孩又陷到如何一種情境中去?以他們來往的頻繁程度和名編輯輕浮的言行舉止,想像的現實是不堪面對的啊。
一天,在地攤上買舊書時,我和一雙手同時伸向一本八四年的《讀者文摘》,又同時在空中住了手。相視彼此。
是關玉。
我心一動,沉默著把臉轉向別處。
"你家住哪裡?"她輕柔地問。隱含一絲歉意。
我忍不住回過頭,微微一笑:"十七中。"
女孩子就是這麼容易和解。買完了書,便手挽手興致勃勃地逛街。這時我才更深地發現:這個簡明如畫的女孩子甚至缺乏一些最起碼的手段與心機。這使她的可愛與嬌媚也顯得十分蒼白無力,能展示自己卻不能保護自己。鮮花沒有利刺,無疑是一種缺陷。不知她的秀趾是否涉足於那鋪花的歧路?她柔弱的小手是否觸及那潛伏的堅石?
我一定要問問她。
一提到那個名字,她的臉色就陰沉了下去。
"不要提他!"她嚴厲而任性地說。
"你要小心。"我避開她的鋒芒:"以我的愚見,他是個偽君子。"
良久,她的淚水慢慢溢出眼眶:"謝謝你……兩個月前,我們已經徹底斷交了。"
"那就好。"我長噓了一口氣。
再見關玉時,她要我陪她去找一位在某駐地部隊服役的戰士:"他挺好的,很會寫文章,人也坦誠,可靠。老家是山東的。"
"是不是春心動了?"看她那股投入勁兒,我不由地調侃。她不好意思地捶打起我來。
那個男孩果然很好。健壯、魁梧、聰穎--有些太聰穎了。是關玉所把握不住的聰穎。
關玉渾然不覺。她沉醉在幻想的幸福夢裡。
"關玉,他是不是挺喜歡你?"回去的路上,我問。
"你怎麼知道?"關玉一臉驚訝。
"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樣嘛!"
"嗯。"關玉含羞笑道:'他比我小三歲,我老下不了決心。"
"三歲怕什麼!女大三,抱金磚呀。"我大笑。喜悅中又夾雜著一絲顧慮。三年,多大多小並不重要,可怕的是歷程。誰知道三年中會發生什麼變化?而關玉則暗暗許諾:"三年後他復員回山東,那兒很窮,可我願意跟他回。"
我默默地凝視著她:我能對她說什麼?說你不要找他那太冒險?說你要多用些心機把握死他予說愛情也需要世俗的智謀?……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會做的。這個純善至極的女孩在某種意義上講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
我什麼也沒說。因為自卑。因為無奈。三年後,我結了婚,二十八歲的關玉仍在和那個男孩熱戀。一天,她喜孜孜地打電話給我:"他考上了軍校!"
"能分回來嗎?"我沉沉地問。
"他分不回來,我可以當隨軍家屬啊。"關玉咯咯的笑聲燎得我心痛起來。那個男孩極為通達的神情和言語湧到眼前。塵緣未卜,世事難定。關玉關玉,你的命運倒底如何呢?而我的種種擔憂、牽掛和焦慮,又怎麼好對你講呢?
數月之後,夭折了這段美如玉脆亦如玉的愛情的關玉,沉靜地在信中講述了事件的波浪和情節。她是被棄者。三年,妾若磐石君若水啊。
關玉沒有流淚。只有深深的淚痕。
仍是微黑的膚色,仍是美極了的眼睛。關玉走在路上,是一盞誘人的燈籠。而沒有愛情的女人,是一盞多麼脆弱的紙燈籠啊。
"關玉,你還相信愛情嗎?"一天,我問。
"相信。"關玉的眼中晶瑩透亮:"我用我整個兒生命去相信。"
有時我常常想:關玉真是個不合時宜也不可救藥的女人。她是一塊玉。但還不如一顆頑石,因為這世界風行頑石--混沌的、冰冷的,光滑的頑石。石頭生活在泥土中,而玉,只配生活在水裡。當她不經意地滾入紅塵,誰也無法預料她此生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