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與瓶子相愛-給我深愛的鈺兒
這是一隻美麗而年輕的獅子,步履輕盈,姿態優雅,是整個大草原上所有動物私下談話的主題。獅群中很多年輕的獅子向她示好,但都被她回絕,他們太膚淺,怎能理解她的心?大草原的雨季豐沛而富足,獅子喜歡每天黃昏去那個小潭邊喝水,然後爬上左邊的那棵金合歡樹小憩,當月亮升起,草原略帶寒意的晚風拂過時,獅子就會爬下樹,踩著厚厚的針矛草來到潭邊。這個潭是附近最好的潭,清澈甘洌,水量充足,月光下蘊著粼粼的波,倒映出獅子姣好的面孔。獅子會靜靜地凝視著水中的自己,很久很久,然後幽幽地歎口氣,轉身離去。
重複的生活平靜而孤獨,獅子凝視自己的時間越來越長,眼中的憂鬱也越來越深,但她不知道,擁有這憂鬱的,還有一雙眼。
潭最底部細細的泥沙裡,深埋著一隻陶瓶,是那種本地土著人常用來儲水的陶瓶,有很大的瓶口和很長的瓶身。已經無人知道他的來歷,也許是哪個土著小孩子玩耍時忘記的,也許是商人路過時遺落的,總之很久以前他就在那裡了。旱季裡風沙吹過,雨季裡水流匯聚,年復一年,陶瓶已被泥沙掩埋了全身,只剩下寬大的瓶口外露著,透過潭水仰望天空。
每天早晨,當草原上第一縷陽光穿過潭水映入瓶子的時候,瓶子就開始了他一天的生活。說是生活,其實只是瓶子對生活的觀察。他熟悉這周圍所有的動物:斑馬們悠閒地走過,那只春季出生的小斑馬已經長得很高了,很有幾分爸爸的模樣,但頑皮的眼神還是若隱若現;羚羊家族總是很警惕,父母決不讓小羚羊離開自己的視線;象群偶爾會經過這裡,每一步都透出沉穩與安逸;最魯莽的就是角馬了,每次他們經過時,瓶子都擔心被哪只呆笨的蹄子踩碎。
草原的水潭,夜晚的熱鬧遠勝於白天,水是對生命的誘惑,夜是對生命的保護。乾渴的、受到誘惑的生命藉著夜的保護來到這裡,而他們的到來又誘惑了另外一些同樣受到夜的保護的生命。小小的水潭邊,每晚都在上演著生命的消逝與延續。對此,瓶子早已釋然:雖然生命的載體弱肉強食,但生命是平等的,無論誰存誰亡,對所有生命來說,都是公平的。原始而純粹,沒有任何功名利祿的求生慾望是應該受到尊敬的,就連瓶子自己,不也是在擔心被角馬踩碎嗎?
但還是有讓瓶子期待的,就是每晚黃昏時候的那隻獅子。瓶子觀察她很久了,每晚黃昏臨近,草原上白天的熱鬧已盡,夜晚的喧囂將至之時,她總會踩著優雅的步子前來,夕陽的餘輝將她的倩影拉長印在草地上,美麗而冷峻。瓶子喜歡看她優雅地喝水,輕盈地爬上那棵金合歡樹小憩,當月亮升起時,她會踱至潭邊,良久地凝視水中的倒影。每當這個時候,瓶子也會凝視著獅子那憂鬱的眼睛,那眼神孤獨而寂寞,瓶子分明感到一絲震撼自心底漾開,他就會想:她能發現水面的那抹細波麼?
當針矛草開始乾枯時,當斑馬一家準備遷徙時,當潭水越來越淺快要露出瓶口時,瓶子知道:旱季就要來了。奇怪的是,這個旱季的到來卻使瓶子不再像往年那麼平靜,不深的水面上,總是湧起陣陣的碎波--獅子很久沒有來了。
瓶子已經整整一周沒有見到獅子了。他開始焦急起來:她走了嗎?為什麼連告別都沒有呢?她難道不知道這是我最後的一年了嗎?在這個漫長的旱季裡,我將要被沙土永遠地塵封,我的生命將得到永存,但我的心也將永遠地沉睡。再次甦醒時,也許已過千年,那時,我還能看見你優雅的倩影和憂鬱的眼神嗎?快來吧,獅子,看我最後一眼,我將帶著這眼神,陪伴我千年的孤寂!
這樣不知祈求了多少天,潭水已經徹底乾涸了,動物們已經不再來這裡喝水了,死寂的夜晚中,只有譚底最後的一瓶水蘊藏著點微的生命,可就連這點微的生命,也要枯竭了。
但是,她終於來了。當黃昏將至時,當乾枯的針矛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時,瓶子知道,她來了。熟悉的腳步,熟悉的呼吸,是她,一定是她!瓶裡沉靜多日的水沸騰了!
是的,獅子來了。明天她將隨著部族,踩著角馬留下的腳印,去另一個水草豐沛的地方,但是那裡還會有這一汪清潭嗎?於是她決定,在最後的黃昏裡,再去看看那可能早已乾涸的潭,也許……
針矛草早已枯萎,金合歡樹也日漸凋零,走在這失去了生命的熟悉的小徑上,獅子的心也漸漸冰冷。
果然,潭已乾涸,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希望,獅子灰心地準備離開,但就在轉頭的那一剎那,一縷粼光射入眼角。心中的火焰迅速點燃,瞬間燃遍了全身,獅子猛地回頭,印入眼簾的,赫然是一瓶潭水!
「是你嗎?」獅子小心翼翼地問,她不敢肯定每晚那滿潭的漣漪出自這麼一個深埋的瓶子,但是眼前這瓶水分明沸騰著那熟悉的眼神和旺盛的生命力。
「是的。」瓶子沉靜地回答,水也漸漸平靜下來,巨大的喜悅帶來的是巨大的沉著,「一直都是我。」對視。激動。沉默。憂鬱。
恍若隔世之久,瓶子悠悠地說:「走吧。喝盡我為你留的最後一瓶水,跟隨你的部族去吧。」
「明天,你會被角馬踏碎的,我要把你掩埋。」
「不用了,就算再活千年,我也不能見到你了。」
「那我就守護你吧。」獅子緩緩地臥在瓶子旁。
「不要,你會死的。」
「否則,你也會的。」獅子不再說話,俯身喝了一口水,再抬頭時,一顆滾燙的淚滴滑落入瓶。
愛情來臨時,生命已不再重要。
半輪明月落下,一抹紅霞升起,角馬群遠遠地繞過他們,奇怪為什麼還有獅子不走。草原上象燃起了沖天烈焰,只有它們明白,這亙古的蒼原絕景,因為曾經發生的瞬間感悟而變得永恆。
於2004年10月20日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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