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

盛放

  生命平靜慣了,一次的盛放便消耗掉所有的能量

  我是這樣一名男子:每天早上6點鐘起床,然後晨跑、早餐、工作;12點午餐,再工作,晚上5點晚餐,餐後有片刻的休息,偶爾會去看電影。

  每天單調地生活,但我很滿足,對我這樣平凡的一個人--相貌平平、囊中羞澀、身無所長--生活已待我不薄。我沒有高遠的理想,只要有一個平靜的家,漫漫人生這樣走下去,再平庸的結局我都接受。

  這樣的性格是適合做教師的。上天如此安排,我也安然接受:在一個小小的中學,我是一名語文老師。

  每天下午去辦公室,我會穿過籃球場。那個時候籃球場空無一人,太陽寂寞地照著,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想像學生投籃時的呼哨。晴空如此蔚藍,太陽如此溫煦,我想生活是美好的。

  生活是美好的,不打破這美好,這是我的理想。小小的、凡俗人的理想,應該能夠實現。

  生活日日流走,我不知疲憊地穿行於宿舍、教室與辦公室之間,不知世上是何日。但總是不斷有人捎來外界的消息,誘惑鼓勵我--一天,原來的老鄰居劉姐打電話來,說受我家人之托,為我物色了一個女朋友,晚上7點在家裡見面。電話裡她的口氣不容置疑。我苦笑,心裡卻沒有太強烈的反對。27歲了,我不得不走到這一步。

  晚飯只有5個人。父母坐對面,劉姐坐在那個女子的右邊,我在她左邊。她該很年輕,白白小小的臉,童花短髮,羊毛長裙,一身素淨。劉姐說她叫李怡文。怡文怡文,美麗而貞靜,我願意攜她的手。

  飯後我們沿著長街散步。晚風乍起,吹動她的裙擺與短髮,而她雙手交握著,不為所動。不為晚風所動的女子,我心裡感歎著。黃黃的街燈將我們的影子拉長,兩個細瘦的影子在地上接觸,十分穩妥地親近著,像是兩個熟識的人。

  我的話不多,她也不怎麼說話,我心裡是喜歡這沉默的,沉默之中有種靜靜的淹沒,我陶醉了。

  第二年十月,我攜著怡文的手,步上了紅毯。彼時她剛滿22,而我已經28,心裡開始有淡淡的滄桑。但新婚的喜悅多少平復了我起伏的心情。至此,我有了自己的家,生活安定,我再也不欠缺什麼了。

  再一年我們有了小孩,是個女兒。生育後怡文不復豐滿,開始無可遏止地削瘦。新做母親的人是焦躁的,她每天抱著小寶,不知該如何讓她停止哭泣。只是起勁地哄著,哄到連自己都跟著一起傷心。她每每求助似地望著我,我只能苦笑,忙著洗尿布--我們原是不懂如何做父母的人。有了小寶以後,我們夜夜難以安睡,她總是在我們剛進入夢鄉時開始哭泣,怡文被吵得煩惱不堪,有時會下手打小寶,但總不能下重手,不到週歲的孩子沒錯,錯的是我們。

  我開始早起,由原來的6點提早到5點,匆匆洗臉,然後離家。關門的時候我總聽到小寶細碎的哭聲。生命何其殘忍,是否一個生命的新生總必須伴隨著另一個生命的衰竭?

  在教室裡我找到暫時的平靜。這時已是一個新學年的開始,我迎來了一批新學生。他們熱情、張揚、充滿生命的活力與鬥志。有時候在上課的間歇我會有片刻的恍惚,學生的眼睛晶亮,他們的身體嶄新,而我的眼已開始灰暗,肌肉開始鬆弛,三十而立,而我卻走向下坡路。

  家裡仍舊吵嚷,只是小寶已學會安靜,而怡文卻由沉默轉為抱怨。做你的妻子真累,她說。做母親真是受苦,她說。做兒媳得不到公婆的關心,她說。她不滿意自己的角色,發洩似地罵人。我望著她的臉,很心疼。怡文不再是那個沉靜的少女,而我,竟然也在成家立業之後開始頹敗。

  早出晚歸,我不得不選擇這樣一種逃避方式。

  「魯迅的文章是好的,」我說,「他有一篇寫實的小說非常精彩,叫做《傷逝》。你們看看,會瞭解一些真實的生活,以及--」我頓了頓,「以及真實的愛情。」台下哄笑,我也笑了。時值今日,學生們仍舊對這個問題敏感,但我想,即使他們看了《傷逝》,也未必理解愛情無法附麗於生活時所必經的痛苦。

  課間我在走廊外看天,點了一支煙,沉浸在煙霧繚繞中。天很藍,太陽也很明亮,但在層層煙氣之中,我卻感到暮色沉重。

  「老師,能和我們談談《傷逝》嗎?」是清脆的女聲。我回頭,兩個女孩子,一個叫李黎,一個叫杜明。我摁熄了煙,笑笑:「你們感興趣嗎?我以為今天的中學生都不看魯迅。」

  李黎頑皮地昂頭:「老師小看我們了。」我又笑,卻看到杜明的眼睛,沉靜但又霸道,我心裡一驚,這雙眼何其明亮。杜明開口了:「老師,你講《傷逝》時調子低低的,像在講自己。」我避開她的眼睛,回答得似是而非:「是嗎?」

  一次的作文題叫《這樣一位老師》,杜明又讓我心驚一次。她寫道:「他是這樣一個人,總是遠遠地躲開人群,孤獨看書、吸煙、散步。從不和人交談。我知道他是不快樂的,幸福的男子不該有憂鬱的氣質。」我甚至有些憤怒,原來一個少女便可洞悉我的心事。看完杜明的作文,我拚命吸煙。不該是這樣的,我原本是個幸福的男子,安於平靜的生活,有可愛溫柔的妻子,如花似玉的女兒,但如今一切都似乎不復存在。生活竟然將我逼到這樣困厄的地步,不該是這樣的。

  自此,我上課開始不大自然。下面有雙銳利的眼睛,我怕顯出自己的晦暗,不得不躲閃。課餘也不敢呆在走廊上,就著十分鐘,從教室走到辦公室,再從辦公室走到教室,不辭勞苦地--我竭力平靜自己。

  但杜明卻成了魅影。我無法不去關注她。她有這樣明亮的眼睛,這樣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樣烏亮的頭髮,見我的面,會斯文地叫我老師,我無法不關注她,我想自己在墮落。

  我的心在學校偷偷地越軌,開出花朵,回到怡文身邊,這花便開始凋謝。怡文在帶孩子的過程中,學會使性弄氣,常常在我備課的時候,冷冷地來一句:「再辛苦又怎麼樣?一樣爬不上去。」我心虛地保持沉默,這個家太壓抑了,就讓她發洩在我身上。夜半時我接觸到她的身體,冰涼、乾癟、僵硬。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她的臉上,其實她的眉目依舊挺秀,嘴角仍然有漂亮的弧線,只是瘦,臉上煩惱驅之不盡。這個時候,我總是十分慚愧。

  慚愧是一種重負,也是一種責任,我試圖逃避。我開始渴望見到杜明,杜明的笑容,杜明的身影。她是這樣年輕,我以為在她身上可以重得青春活力。第二個學期,我換杜明作了科代表。每個週末,她就抱著全班的作文本往我辦公室跑。「老師,都交齊了。」她總是這樣說,嘴角有淺淺的笑意。然後我們開始交談,由淺開始,慢慢深入。和杜明談話成了我週末必備的功課。等到黃昏時分,我們便一起走出校園。這個時候和女學生在一起是不妥當的,但我顧不得那麼多了,這是我自己的事,不與別人相干。杜明總是問我:「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嗎?老師。」我怎能拒絕,然而我是個沒有故事的人,我的煩惱並非源自一場受傷的愛情,而是千瘡百孔的塵世。我這樣對她說:「你不懂,你不懂。」她站定,看住我。語氣堅定一如她的目光:「我懂。」後來有一個傍晚,她就這樣堅定地握住了我的手。那是深秋的一天,落葉紛紛而下,太陽正漸漸退去,大風從衣領子裡灌進去,一陣一陣的寒氣自外向裡,而杜明卻溫暖地握住我的手,說:「我懂。」

  我的心在那個秋天,在那所小小的中學,盛放。杜明就在遠遠的那一邊,微笑著,讚歎著。我自此明白,原來一個平凡的男子的生命也可以是起伏的,可以是燦爛的。

  怡文似乎已在我的生命裡遠去。每天回家我吃過飯,便扭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索台。電視機的聲音伴隨著小寶的哭聲和怡文摔盆打碗的聲音,我非常厭惡。行至這一步,我不知道如何對她開口,也不知道如何對杜明說她的將來。杜明一天天成長,漸漸逼近離校的日子……怡文日復一日做同樣的工作,木著臉,毫無表情……我不知道如何選擇。

  生活自動給了我一個選擇。杜明在應屆高考時成績出奇地好,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大學。整個暑假我們沒有見面,她忙於應酬、慶祝、準備出發,怡文做晚飯時,我常常透過窗玻璃看那條燈火通明的長街,想像兩個人攜手時的情景。我想念杜明。

  杜明沒有和我說再見。新學期開始時,我接到李黎打來的電話:「杜明讓我告訴你,就這樣算了吧,她說你會明白的。」我靜靜地說:「好。」這也許是師生戀最好的結局,不必有離別感傷與牽絆,一切可以重新開始。

  我再次走回生活的軌道。開始恢復慣常的作息:6點起床,然後晨跑、早餐、工作;12點午飯,再工作;晚上6點晚飯,晚飯後坐在家裡扭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索台,10點半準時睡覺。我的家日漸平靜,不再喧嚷,怡文已成了徹底的家庭婦女,月底找我討工資,精打細算地過活。小寶已三歲,會追著欺負比她小的小朋友。我則是盛放後的疲倦,生命平靜慣了,一次的盛放便消耗掉所有的能量。這能量多少留了些餘燼,勉強可以烘暖我的妻子、女兒。此後,平靜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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