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稱呼娟叫「柚子
18歲時你在做什麼？唸書？玩樂？享受青春？放縱自由？年輕，最大的本錢是犯錯，而我這一錯卻永遠無法彌補了……
娟與我青梅竹馬，我們一起度過青澀的年代，也一起摸索未知的世界。雙方家長好像把我們當做指腹為婚一般，總是對我們另眼相看。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稱呼娟叫「柚子」。小時候當她像個哥們兒，有一天發現她長大了，出落得玲瓏有致，不再像從前一樣打打鬧鬧，柚子也很正經地告訴我不可以在別人面前對她像男生一樣，不可以沒事摸摸她的頭，不過沒人在的時候，我想怎樣都可以。
考大學時，我幾乎天天和柚子一起唸書。柚子愈來愈沉默，但照顧我卻像是老夫老妻一般的無微不至。我和柚子都沒有辜負家裡的期望，一起上了T大，也就一起北上。原本要住宿舍，後來柚子的爸說宿舍怎麼怎麼不妥，和我老爸商量後，請朋友找了一間公寓，三房兩廳，我和柚子一人一房，另一間就留給家裡人來時住。那時我真是幸福，家裡這麼開明。
不過，事情沒那麼順利，我和柚子出了狀況，柚子有了小柚子。柚子告訴我時，我當場從椅子上摔下來，還是柚子鎮定，她說：陪我去打掉！
我們兩個扭扭捏捏地找了幾家醫院，都因未成年而不受理，想去小醫院，又怕出問題，可是事情不能再拖下去，我和柚子商量之後，決定先告訴我爸。
像是世界末日一般，我和柚子乖乖地坐在一旁，也分不清楚是我媽媽在哭還是柚子的媽在哭，也不知道是誰的爸爸在發表意見。我和柚子只是手拉著手，偶爾互相看一眼，我認識柚子到現在，沒看過柚子掉眼淚，包括現在，柚子一樣靜靜的。最後終於決定由柚子的爸媽陪著柚子到醫院去做手術。
手術後，柚子請假回老家去，我每天都打電話給柚子，確定柚子睡著了我才會上床休息，可是柚子媽對我好像沒以前那麼熱情了。
十多天後，柚子回來了，回校辦休學，柚子爸媽一起來的，順便搬走。搬家時柚子一句話也沒跟我說，只是看著我，我注意到柚子似乎眼角有淚，我想幫忙，柚子媽很客氣的要我別忙，完完全全把我當外人看。
之後，我就再也找不到柚子了，打電話去，電話換了，人去，柚子媽總說她不在家，沒有人肯告訴我柚子到哪裡去了。柚子也沒跟我聯絡，連封信都沒有，我想柚子是被家裡限制行動了，當年要是像現在有E-mail有ICQ，我想柚子一定找得到我。我仍不死心，每個禮拜回去找柚子，千篇一律的回答：不在，要不要進來坐？
寄出去的信也一封封石沉大海，柚子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直到那年暑假柚子媽到我家來，氣急敗壞地要我把柚子交出來。我還搞不清楚什麼情況，老爸一巴掌就過來了，挨了一陣毒打之後，我才搞清楚，原來柚子被柚子媽看得很緊，不准柚子出門，更不准和我聯絡。不知道柚子用什麼方法偷跑了出去，柚子媽一口咬定是被我拐跑了。
當所有的人都看著我的時候，小弟從外面回來，拿了一封信給我，字跡是柚子的，我急忙拆開，柚子清秀的字跡寫著：情深為序，則必有癡恨為跋，我知道人生勢必無奈！
沒有簽名，沒有日期，沒有稱呼，完完全全柚子的作風，靜靜的。柚子媽搶了信去看，信封裡裡外外都查了，就只有這行字。
收拾一點簡單行李，我就出門了，直往南走，到了天黑才到墾丁，柚子一定是來這裡，她曾跟我說她最喜歡這裡的海水，有一天她死了，要火化後撒在這片海上。我很擔心，雖然我認識柚子很久了，但這幾年我幾乎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租了部車，在偌大的墾丁四處晃蕩，當年的白沙，一片白淨的沙子，柚子最是喜歡。去年我去看的時候，早已不復過往。
我到觀海樓去晃了一圈，又回到白沙，我打算在這裡搭帳篷。我感到柚子就在附近，可是我又很害怕，不時往海面看去，大概是社會新聞看太多了？整個白沙偶爾有幾個身影。夜裡，我不敢進帳篷，怕會錯過柚子。但卻沒有一點柚子的消息。今天再找不到人，我打算到南投去，那是柚子另一個喜歡的地方。我又來到觀海樓，柚子曾說：「看！過這片海就到菲律賓了！」柚子會不會來這裡呢？還是我離開白沙，她正好去？柚子，你到底在哪裡？
再也無心停留，是該換到下一個地方去了，但我依舊感覺柚子就在附近。轉過身來，就在樓梯口，柚子正跨完最後一個樓梯，看到我時，她停下腳步，不，她幾乎是退了一步，然後停下來看著我，依舊是清湯掛面的髮型，長到快看不見腳的裙子和布鞋。
我靜靜的柚子，這時仍是靜靜地跑過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抱著我哭。這是柚子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我差點要錯過找到柚子的機會。
柚子消瘦好多。我每星期去找柚子時，其實柚子都知道，只是她被關在房裡，我寄去的信也都是柚子媽收去，看完就扔掉。柚子因此常常趁柚子媽不注意時，去翻垃圾筒，撿回過幾封。雖然柚子爸不同意這樣，但柚子媽堅持，她說女人不用念太多書，像她一樣嫁給柚子爸不很好嗎？
當我要柚子跟我回去時，柚子只是搖頭，說什麼也不肯。我和柚子一直在這裡，直到我倆身上的錢都花得差不多時，我才又勸柚子回去。
幾天下來，柚子似乎是平靜點了，也肯聽我的話，雖然不願意，柚子還是跟著我回去，只是她要求要到我家去，不肯回家。
才一進門，柚子媽早坐在那裡等了，看到柚子，揚起手想給她一耳光，但又警覺到是在別人家，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來，柚子只是縮在我的身後。
「家明，你要答應我，以後別再來找阿娟了，那我就答應你回去不懲罰阿娟。」「只要您不打小娟，什麼我都肯。」柚子在一旁猛搖頭，說什麼也不肯，半拖半拉地被柚子媽帶走了。
柚子回家後，說什麼也不肯吃東西，一天比一天瘦，終於被送到醫院去打點滴。
柚子偷偷地要護士交一封信給我，正巧被柚子媽撞見，後來我知道那是柚子寫給我的遺書，她決定不活了。柚子媽看了，整個人發抖，氣得不知要說什麼，也終於瞭解到女兒的心意，才心軟了下來，終於和女兒妥協。
當我看到柚子時，我差點哭出來，她已經瘦得不像樣了。也不管柚子爸在旁邊，我緊摟著柚子，像是天地之間只我們二人而已。我想，這在當年，我和柚子算是大膽的行為了。
「林伯伯，我想跟您和小娟一起回去，我要向林媽媽解釋清楚，我會好好照顧小娟，一生一世都是這樣，絕對不會虧待她，我爸媽也都很喜歡小娟，希望林媽媽能明白，也能讓小娟回校唸書去。」柚子爸瞪大了眼睛，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地看著我：「好個皮蛋，林伯伯幫定你了。」
這麼久以來，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柚子笑得這麼開心，我的柚子又回來了！柚子是我小時候的哥們兒，我從來沒想過要去瞭解她，沒想到她為我付出這麼多，雖然我還在唸書，但我下了決心，今生今世。不知道是我的誠心感動了柚子媽還是柚子爸在一旁說情，柚子媽也終於改變了態度。
回到了學校，我利用暑假打工的錢，加上一點媽媽的私房錢，買了一部當時最流行的125cc機車，自此之後，我經常載著柚子到處去玩，享受高速的快感。我和柚子都很聽話，即使出軌，都做好預防措施，柚子媽漸漸放心，對我的態度也開始有所轉變。
這天，我帶著柚子在山間公路上騎得飛快，柚子緊摟著我的腰，隨著我轉變車的韻律擺動身子。身後一部紅色福特，不停地按喇叭想超車，我死不肯讓他，他老兄硬要跟我撐，在窄窄的公路上，汽車哪有摩托車來得靈活？那司機似乎鐵了心，硬超過中線超車，迎面來了一部沙石車，駕駛員措手不及地趕快向裡靠，保險槓撞到我的車尾，於是我的車轉了90度向山下衝去……
19年後的今天，我還是不相信，出事那天，我和柚子被送到醫院加護病房三天後，我轉入一般病房，柚子卻從此撒手人間，致命傷是右前額受到嚴重撞擊。
出事後，我暫停了學業，兩年後，才去復學。大學畢業後，我寄情工作，幾年內連連升職，33歲時，我做到了公司的總裁。我沒交過任何女朋友，看到清湯掛面的女學生，我就特別有好感。
每年柚子的忌日和我的生日，我都到柚子的墳前坐一下。今天我特意排開所有會議回到老家，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只想和柚子一起度過，每年都一樣。墳我早差人整理過了，每個月固定有人來整理，我擴建了三次，種滿柚子最喜歡的玫瑰，第三次改建時，加蓋了亭子，不讓柚子受風吹雨打。
我遣開所有的人，一人靜靜地站在墓前，碑上嵌著柚子19歲時的相片，我忍不住又掉下淚來。拿出手帕擦拭著相片，不想沾上任何灰，柚子最愛乾淨了。我愛你，我的柚子，我一輩子的柚子，生前沒機會告訴你的話……（文／longdo）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