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我的蘇珊
文:左澈
蘇珊走的時候曾說她會回來。在國際要機場候機廳,我再一次目睹她湛藍色眼珠蘊含著的悲傷,這是一種離別的悲傷。在巨大的、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候機廳,我感覺她會回來,但也永遠只是這裡的過客。如果說愛情是花蕾,需要綻放又結果,我則需要實實在在的果實。生活似乎在教育我與周圍的人,我們需要可見的東西。
在檢票入口處,我們擁抱,輕輕地吻別。在她輪廓分明、曲線起伏的皎白的臉龐上,有一種靜謐的氣秘暗示著我們的分離將是長久的期待。蘇珊走了,意味著我的情感生活將出現一段空白。這是1996年冬天的事,太陽蒼白無力,刺骨的北風吹得我心都碎了,我目睹蘇珊推著她淡綠色的旅行箱在人流中消失。
我含著極度無奈的情緒坐上回城的巴士,看著車窗外迅速往後流逝的風景,我的頭依著玻璃窗默默無言,我覺得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像沙堡在坍塌、流逝,被蘇珊帶走了。我的記憶在她走那一天開始不斷地閃現。她的臉龐,她的蹩腳的漢語,她作為一個留學生的身份---對我來說,這些都可能成為過眼煙雲。
蘇珊那時候在北京的學業完成,必須回紐約。她說她想家了,想她的爸爸媽媽、弟弟姐姐,還有她在紐約的一切。她說她很矛盾,她回到紐約肯定會夢見我,夢見我們在北京的生活。
二
時光飛逝如梭,轉眼就是3年後的夏天,蘇珊通過一家雜誌社找到了我的電話。很久沒和蘇珊聯繫了,聽到她的聲音我驚愕不已。她的既沒有進步也沒有退步的漢語,在電話裡傳來,彷彿一下子把我扔回到從前,彷彿把這離別後的3年,壓縮成一片幻影,從身體裡穿過。
她說她回來了,正在念碩士,明年畢業,可以在北京呆下來。她要把在北京未完成的情感生活延續下去。蘇珊不現實的想法使我茫然,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提到了婚姻,提到了幸福的愛情生活。她平緩的語調在北京那令人迷醉的夜色中滑行著。我們是沿著水晶酒店的大道漫步時說這番話的。
「我可以明年回來,現在我有能力回來……不像3年前,我什麼都不懂。」蘇珊手裡挾裡煙,優雅而從容地說。
「我不想離開盈盈。我等你等了很久,我害怕繼續品嚐等待的滋味,」我說,「那滋味很難受。」
「盈盈,你們認識了多久?」蘇珊問。
「1年前認識的,」我說,「如果你在此之前趕到,也許我們還有可能在一起生活。」
「那現在呢?」蘇珊的眼睛發出疑慮的光。
「像以前的你一樣,我很矛盾。」
水晶酒店大道兩側的白楊樹隨著夏日傍晚的熱風喧嘩著。霓虹夜幕散發出繁華商業區的脂粉氣。喧嘩的遠方,是燈紅酒綠的酒吧街,賣花女兜售著手裡皺巴巴的玫瑰。泡吧族喜愛夜色,他們的影子穿梭於酒吧街,著迷於酒夜與水果的馨芳,沉浸於音樂與香水的氣味。
「這座城市有很多失眠的人。」
我和蘇珊這時已走到酒吧街。
「紐約也一樣,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一樣,」蘇珊轉過頭來說,「真不知道這3年你是怎麼過的?」
「很困難,但說自己困難又有什麼用。」
「嗯。」蘇珊站在白色遮陽傘邊。「就坐這兒怎麼樣?」
蘇珊和我坐了下來,我才有機會仔細欣賞她的臉,金色的睫毛往上捲曲,下面湛藍色的眼珠裡有黑色的瞳仕,閃爍著一種慵懶而怠倦的光。蘇珊的眼睛仍像以往那般清澈、透明,純淨。不像我的眼睛,在異鄉闖蕩久了已呈現出一片混濁的顏色。在我心中,蘇珊是美的。
我可能為擁有蘇珊而感到幸福,也可能為放棄蘇珊而感到悲哀。
蘇珊點了一支煙,粉紅色的嘴唇曲線分明,很美麗。她雙手搭在白色桌子的邊沿,問我:「喝什麼?」「湯力水。」
我說。「意大利咖啡。」蘇珊說。隨後蘇珊把長長的金色頭髮撩起,用一根紅色的皮筋在後面紮了個小辮。「我這次來只呆5天,然後我會去香港,再轉機回紐約。」
「你在電話裡說過,」我悲哀地說。我能感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蘇珊畢竟會走的,但她也可能會回來。她來來去去,像一隻永遠不知疲倦的鳥兒,為了生活,為了旅行,也為了一種不可能的愛情。像3年前我見到的蘇珊,我早在內心呢喃過:再見蘇珊!
三
隨後的4天,我陪蘇珊去以前我們第一次約會的聯合大學的校門口。那些斑駁的鐵門,早已換成了新的鋼製的大門;那些紅磚砌成的舊矮牆,早已變成了高大嶄新的水泥牆。我雙陪蘇珊去以前我們共同住過的房子。房子已煥然一新,院子裡早鋪上了水泥板。據說,女房東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夜晚溘然離世。我和蘇珊懷著惆悵的心情離開那個叫新華村的地方。那裡的街道修寬了,原有的商店和酒館、髮廊和舊圍牆均不見了。一切都顯得如此的陌生,以至我們的記憶都變得依稀、朦朧而遙遠。
在那條我們曾經攜手漫步的街上,我為蘇珊拍了一張照片。站在鏡頭前的蘇珊哭了。她說她想回來,留在北京工作。
「這是無奈的事,3年前你就這麼說過,現在我們在重複以前的話。」
是的,我和蘇珊不知疲倦地重複著以往說的話。愛這個東西教育了我們,它是永恆不變的,所以人們不知不覺地重複著。
我把蘇珊來就瓣消息告訴了盈盈,並忐忑不安地等待她朝我發脾氣,但盈盈顯得出奇的冷靜,平時顯得非常情緒化的她彷彿突然著了魔法似的,變得十分理智。「你應該多陪她幾天。」
盈盈的豁達令我不解。大概,盈盈認為,蘇珊是可憐的。蘇珊只能載著她在北京的記憶回來,又匆匆忙忙地載走她支離破碎的記憶。蘇珊的確像一隻無法承擔語言文化與生活重量的鳥兒,在太平洋上空獨自地徘徊、悲傷、哭泣,以至她無法遺忘刻骨銘心的情感生活。
盈盈突然變得豁達自有她的道理。「蘇珊會走的。」盈盈明我說話時嘴角掛著一樓曖味的微笑。
所有知道蘇珊來的人都知道蘇珊會走。北京夏日的街道燥熱而鬱悶。灼熱的天空裡沒有雲朵,耀眼的陽光使事物暈厥,所有的令人恍惚、像夢遊般的日子都在說明,蘇珊會走的。
四
蘇珊走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們沿著她所住的水晶酒店大道漫步。我們的內心都充滿了離別的憂傷,這種憂傷的感覺和3年前別無兩樣,像發霉的心在身體裡散發出的氣味。蘇珊要去我們以前經常去的萊茵河酒吧看看。
經過1公里的漫步,我們到了那個萊茵河酒吧。那曾經低醉金迷、輝煌一時的酒吧如今門庭冷落,不禁令人感慨時光的無情,事物的變遷。我們進去時,只有三三兩兩的男女坐在角落裡竊竊私語,大概在向對方傾訴內心的苦衷、愛的諾言及個人私事。
酒櫃還是3年前的那個酒櫃,只是顯得舊了許多。舞漢中間鋪有褐色的大理石地面,蘇珊曾經和我在上面跳過舞。
酒吧服務員在微暗的燈光中走來,友好地問我們要喝什麼?「螺絲刀。」蘇珊說。我卻要了一杯咖啡。蘇珊問我:「這裡的老闆換了沒有?」我說:「不知道,自從你走了以後我再也沒有來過。」
蘇珊理解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她把手搭在我頭上,手指輕輕地穿過我的黑髮,另一隻手抵在她自己的額前,一副很痛苦的樣子。
那一天晚上,蘇珊喝了很多酒。我們離開萊茵河酒吧後走了很遠很遠的路,這走路的時間,彷彿很長很長,彷彿把這3年沒走的路,都走了回來。
我們彼此講了很多的話,這些話像中間隔著3年的時光,現在幻化為夜色中的耳語,在耳畔不停地滴著。
五
第二天中午,我送蘇珊去國際機場,高速公路上,我們坐在的士裡默默無言,該說的已說完。直至我送她到檢票口,我才挪動我已落滿了悲傷的身體擁抱了蘇珊,在她耳畔用憂鬱的聲音:「再見,蘇珊!」
「再見!」蘇珊說。
她的金黃色頭髮在人群中淹沒,她的湛藍色眼珠像鑲在我黯淡歲月裡的寶石,有時候能照亮我的記憶,使我時常能回憶起那句在機場說的話:再見,蘇珊!
再見,我的蘇珊!
摘自《這一代》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