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實錄:心會跟愛一起走
採訪/京華
素華,女,47歲。北京人。初中文化,現在北京豐台鐵路分局公務段工作,電工。
我寫這篇文章,因為他們相親相愛的過去,因為素華對丈夫深深的懷念,因為很多人歎息愛情的含金量越來越少、情感的純度越來越淡。我想為他們的愛情留下一份特殊的紀念。
我和素華本不相識。1998年6月,我在尋呼台當台長,來應聘的女孩兒思思,讓我印象深刻,我很喜歡她。當時正值夏季,天氣炎熱,我發現思思總是穿著長衣、長褲來上班,袖口系得很嚴實。一天中午,在大門口看到思思滿臉通紅、大汗淋漓地走了進來,我不經意地問:「思思,這麼熱天你怎麼不穿裙子呀?」思思的眼圈兒突然紅了,溢滿了淚水,我忙把她叫到辦公室。那時我知道了她父親因癌症剛剛去世。在父親住院期間她幫媽媽做家務不小心被開水燙傷,身上落下許多疤痕。思思提起媽媽一直在流淚:「我媽媽和爸爸感情很好,爸爸去世了,媽媽的心也跟著他一起走了。她的心情一直都不好,真不知道如果再失去媽媽我怎麼辦?」思思的眼淚和憂慮深深地觸動了我,從此對她多了幾分關心,經常問起她媽媽的狀況和心情,我說我很想見見她的媽媽,作為年齡相近的女人,也許我可以勸慰她。但一直沒有機會。
前些日子,她家裡裝了電話,我和素華有機會通話。我不敢冒昧地觸動她從沒有癒合的傷口,不想讓她的心再流血……可我們很投緣,她對我很誠摯。也許我們是年齡相近的中年女人,也許是思思經常在她面前提到我。不知不覺我們把話題轉到了她丈夫身上,電話那頭她深深地歎息:「沒人知道我內心是多麼痛苦,我想別人理解不了那種情感。」她的聲音低沉、憂傷、緩慢,我清晰地感受到她內心的煎熬。我說:「我能理解你,生離死別是人生最大的痛,像你們這樣生死離別仍不相忘的感情讓我很受感動。」電話那頭她釋然而且輕鬆了一些:「是嗎?如果你能理解我,我很高興,我這人不會表達什麼,我有兩本日記,你可以先看看,雖然我的表達能力有限,但那是我心裡的真實感受,我從來沒讓別人看過。說起我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周圍的人都笑話說我們不像夫妻,簡直就像情人,我覺得和丈夫在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裡,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也許因為我們的關係太好了,老天爺都嫉妒了,非要把我們拆散。」
她沉浸到自己的往事中,我感覺到她一直生活在回憶中。
我和志江在16歲時一起分到一個單位實習,他長相一般,個子不高。那時每個月掙17塊錢,那就是志江全部的生活費用。當時他是個正在長身體的小伙子,有了吃的,就少了穿的。可能因為手頭太緊了,大冬天只有一件長長的棉大衣裹在身上。我們經常到野外施工,冰天雪地的,他從不說苦,也不抱怨。他人老實、有才氣,寫一手漂亮的美術字,在單位還得過獎。工作上他很要強,生活上很會關心、照顧別人,對我更是如此。我家裡條件很好,上有父母對我的疼愛和三個哥哥對我的寵愛,在家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兒。那時我們一起吃完飯,志江總是搶著刷碗;工作服髒了,總是搶著洗……單位年輕人少,我們一起負責宣傳工作,也能互相學習。冬天看到他穿得很單薄,我覺得他好可憐,就對他說:「你攢點兒錢買斤毛線,我給你織條毛褲吧。」不知不覺中,就有了分不開的感覺。
年輕時我的身材和長相都不錯,父母總希望能有個好歸宿。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齡,總有人給介紹對象,每次回到單位,志江都問我對方的情況怎麼樣,還善意地告誡我別看錯了人,他說:「你這人太單純、太善良,可別上當。」每當我見過一個男朋友回來後志江總說對方這不行、那不行,後來我發現他愛上了我,我也愛上了他。我當時找男朋友的條件是「人老實,品質好,不窩囊,有才華」。聽起來簡單,其實這樣的男人也不好找。比較來比較去,我發現只有志江具備這些條件。但當我意識到一生都要面對志江這個人的時候,心裡也有過困惑。因為人在少女時代都有夢想,憑自己的客觀條件也想找個外表精神點兒的小伙子,志江缺少的就是這些外在的東西,可他的人品和才氣征服了我。當時也有壓力,怕家裡反對,談了五年戀愛我才把他帶到父母面前。媽媽最初見到他時就表示了不滿意,但她的一番話令我終生難忘:「閨女呀,志江是你自己選擇的,以後是你和他過日子,我們不能勉強你什麼。他個子矮點兒,經濟條件也不好。如果你自己願意就要真心對待他,以後你人大、心大了可不能後悔,不能對不起志江。如果你願意和他來往,媽媽也會像你一樣對待他。」媽媽的開明和理解令我非常感動。
說到這裡,素華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輕鬆和快樂。
結婚的時候,物質條件很差。房子是父母率領兄弟姐妹幫我們在自家院裡蓋的兩間小屋,傢俱也很簡單。可我們感到很幸福,因為兩人在精神上是相通的,而且我們堅信:只要彼此真心相愛,「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志江說:「素華,你放心吧,我們將來一切都會好的,我不會讓你受委屈,別人有的我也會讓你擁有。我要讓你知道你沒選錯丈夫,我會讓你幸福的。」那天我們約定:「從此以後,無論誰先到家,都要用擁抱來迎接後回來的那一個。」婚後我們真的一直保持了這種浪漫。無論什麼時候,進了家門,親熱地呼喚一聲:「我回來了!」家裡那個也許正在做飯、洗衣服,可能手上沾著麵粉、肥皂沫兒,也要趕緊跑出來迎接對方,讓對方輕輕擁抱一下。這個習慣一直到志江去世。我似乎看到了她和志江親親熱熱的鮮活畫面。我感歎著:「素華大姐,你們夫妻倆可真浪漫,這樣的生活恐怕很少有人能擁有。」而素華已經非常動情。
有些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們結婚後卻是愛情的昇華,比以前更相親相愛了。我在鐵路工作很辛苦,經常在外面施工,有時很晚才回家。一進門,志江就面帶微笑把熱乎乎的薑糖水端到我面前,那時我會非常感激地說:「謝謝!謝謝了。」因為我從小在家比較嬌慣,不會做家務。有時志江回家晚了,我想給他一個驚喜,就笨手笨腳地為他準備一頓晚飯。其實我做的飯特難吃,自己都不愛吃,可志江在我面前卻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嘴裡還不斷地誇獎:「好吃!」吃完飯後,在適當的時候,他會很婉轉、溫和地對我說:「以後你做飯時再多放些油,少放點兒鹽,再炒得火候小點兒就更好吃了。」我知道自己做飯很糟糕,可志江感激的是我對他的那份情意。其實夫妻之間越是在細小和瑣碎的地方越是容易出問題,不能覺得結了婚後對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不能因為距離近了就忽視對方的心情和感覺。我們在結婚後還注意培養共同的興趣和愛好。志江喜歡足球,我經常陪他一起去看足球賽,還半夜裡和他一起爬起來看世界盃比賽。他在遊戲機裡下象棋,我就在旁邊看,從不干擾他,後來我也看懂了,還能幫他出招兒。我們在家裡無論是買什麼東西都要商量,然後一起去商店買。我們平時只要有可能總是形影不離。同事說,「這樣做夫妻累不累呀?」可我們覺得很快樂。我們是工薪階層,不富裕,可志江心靈手巧,自己鋪地板,自己做沙發。那些年時興貼壁紙,志江自己動手花了二十多個小時在雪白的牆上畫滿整齊漂亮的壁紙圖案。別人到我家來都以為牆上貼的是時髦的壁紙呢。志江畫的壁紙圖案至今我還留著照片。
我生思思時不想讓志江分散精力、影響工作,獨自在家帶女兒,很辛苦,落下了風濕病。從此志江對我更是疼愛。他從不讓我動涼水,我經常在夜裡外出施工,他總是半夜三更爬起來騎車把我送到單位,長年累月都是如此,從沒間斷過。
素華在電話裡回憶著他們夫妻之間的纏綿感情,一切都是圍繞著志江。我被深深感染著。我知道素華的心始終都沒有離開她的志江。素華一聲長長的歎息飄了過來:「唉,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1995年初志江突然感到身體不適,當我們去醫院檢查的時候,大夫告訴我他得了胃癌,很嚴重,當時就把他留在醫院不讓回家了。」
素華沉默了一會兒,我想她在流淚,很重的鼻音通過長長的電話線傳來,敲打在我心裡,分外沉重。
當時我的感覺是五雷轟頂啊!覺得天塌了,地陷了,我的世界崩潰了!那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日子。平時志江是我的主心骨,習慣了對他的依賴,可突然間他病了,還是絕症,我在精神上和經濟上都面臨著巨大的壓力。那天在病房裡我借口說要回家取衣物匆匆離開了醫院,當我坐在公共汽車上,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嘩嘩地流下來……周圍的人都看我,以為我是神經病……
醫院通知8月23日做手術,8月5日是思思的生日。我強忍淚水把他接回家給女兒過生日。那天我特意買了賀卡,囑咐思思讓爸爸多為她寫點祝福的話。因為我明白如果手術不成功,這就是女兒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過生日了。看著他們父女倆有說有笑、歡樂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
素華的聲音哽住了,我不知道此時應該說什麼,只能靜靜地等待她平靜下來。
手術前一天,我心裡空蕩蕩的,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我讓思思到病房裡陪了志江一個晚上。父女二人有說有笑,志江在病房裡踱著步子和女兒做七步吟詩的遊戲。我借口要去洗澡離開了他們,衝進醫院的浴室,打開了水龍頭,在嘩嘩的流水聲中我放聲大哭……
所有的人都對志江瞞著病情,怕他知道後精神上受不了。但志江手術前看到4萬多元的手術費用心裡很疑惑,他說:「花這麼多錢,別做了。」那些錢是我東拼西湊找了好多朋友才借來的。我說做了手術他就會好起來,只要人在,錢可以再掙。那天我怎麼也不忍心在手術單上簽字,我覺得那手術單像死亡宣判書。志江在一旁開玩笑說:「有什麼可怕的,你不敢簽我自己簽,別害怕,我死不了。你看我這樣兒像短命的人嗎?我答應過要陪你到天長地久呢!」你知道我當時聽了那話心裡有多難受嗎?
又是沉默。她一定又在流淚。停了片刻,素華依舊帶著重重的鼻音。
手術很成功,可我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這種病做了手術最多也只能活三年。為了照顧志江我心力交瘁,負債纍纍!我從來沒有想過志江會離開我。可是在1998年4月6日這天,志江永遠地離開了我和思思。他臨終的時候沒有閉上眼睛,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我,我知道他放心不下我和女兒,放心不下這個家……素華說不下去了。我們都沉默著,讓時間慢慢地消融這難過的情緒。
良久,素華的歎息又在耳邊響起:哎!想想我和志江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我們太相愛、太快樂了,我們從來都沒吵過架。現在想起來我真後悔,早知他這樣離開了我,當初還不如和他吵一次架,有點兒不快樂的記憶也不會讓我這麼想念他!那時志江早就明白了自己的病情,他怕我傷心總是在我和女兒面前裝作樂觀開朗的樣子,其實他內心更痛苦,
有一次我回家發現一些摔碎的碗塊兒和志江臉上的淚痕。我們彼此都那麼用心良苦地保護著那份愛,都怕傷了對方的心。可志江的離去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
在素華的日記裡我看到了志江的許多照片,一個很普通、很樸實的男人,個子不高,人很清秀,照片上他的笑容很燦爛。日記中素華每天記述著丈夫離開的天數,志江去世100天的時候,素華不顧別人的勸阻把他的骨灰盒抱回了家,她太想念志江了。很長一段時間,素華仍然習慣一進家門呼喚一聲:「我回來了!」沒有回應,她只能輕輕走到安放志江骨灰盒的屋子裡和志江說一會兒話。望著志江的骨灰盒,覺得志江仍然和她在一起。她對我說:「志江生前和我都很喜歡那首歌《心會跟愛一起走》。2000年底志江去世整整1000天了,我不打算再記志江去世的日子了,太痛苦了。」
還給素華日記時我寫了張便條:「素華大姐,你和志江有那麼美好的過去,是你一生的財富。人生會有許多的無奈和遺憾,不要總沉浸在痛苦中。生活給你關上一扇門,還會給你打開一扇窗。只要你走出陰影,就會看到陽光和鮮花,衷心地希望你和思思早日快樂起來,我想這也是志江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