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女宮(上)
啊!好漂亮的花,謝謝。
誠一郎從床上坐起來、看到祥子手中捧著的花束,開懷地說道。然後,他把視線移到秀一身上,談淡地問道:
醫院的情形怎麼樣了?
現在由小森醫師代理院長的職務,他正在努力挽救危機,請你放心。
誠一朗的病情已經嚴重到不能動手術的地步,秀一想救父親的最後希望也落了空。而誠一郎自己早就有所覺悟,他絕口不提此事,繼續待在家中療養。
是嗎……
誠一郎有一會兒低垂著頭,然後,他突然抬起頭來,低聲問道:
拓巳……還是不知道拓巳在哪裡嗎?
嗯……
彩只告訴過秀一,拓巳在女友家中。而秀一心裡也明白,即使現在去找他,對事情也不會有幫助。
爸爸,再給拓巳一次機會--
秀一直接提出要求。但是誠一郎卻好像要打斷他的話一般,轉而對祥子說道:
婚禮的日子決定了吧?
不……還沒。
祥子害羞地答道,誠一郎則對她溫柔地笑了笑。
你母親大概很忙吧!關於結婚的日期,就依你們結城家的意思決定。秀一,你沒意見吧?
……是的。
秀一點了點頭。誠一郎趁機躺了下來。
抱歉,我想休息一下。
祥子輕巧地把棉被蓋在誠一郎日漸削瘦的肩膀上。目送兩人離去後,誠一郎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容。
小森代理我院長的職務啊……
嘩--尖銳的響聲刺人拓巳的耳膜……這聲音曾在哪裡的過……對了,是那個時候……。這一瞬間,手術室裡的情景清晰地在拓巳眼前重現--周圍是驚惶失措的護士們,而如石頭般動彈不得的自己就在其間。
--心跳停止了……
隨著這一聲慘叫,拓巳從睡夢中猛然躍起,在床上大口地喘著氣。沸騰的水壺正在他面前嘩嘩作響。
對不起,吵醒你了?
亞弓關掉爐火,帶著笑容回過頭來,卻看到拓巳緊繃著臉,冒了一頭冷汗。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臉上浮理一抹憂慮。
你怎麼了?
沒什麼……
拓巳邊喘氣邊回答。楚楚動人的亞弓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早。
亞弓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她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這般甜蜜的時光了……
前年春天,亞弓全心全意深愛的男人,在他倆結婚的當天意外身亡了。自那一天起,她作了一個決定:既然愛一個人會給自己帶來如此深刻的哀傷,那她再也不要愛上任何人了。但是,遇到同樣帶著厭世心情的拓巳之後,她那頑固的想法已逐漸軟化了下來。
喂!你真的要繼續當服務生嗎?
亞弓瞄了一眼拓巳的臉問道。拓巳的聲音裡仍然還帶著痛苦:
……為什麼這樣問?
人家在想你是不是勉強自己,我只是有點……
五天前,拓巳開始到亞弓工作的俱樂部露珠去上班。儘管彩一再央求,但拓巳知道自己不可能救回義彥,他只好藉著拚命工作來忘掉心中的無力感。
我只是有點那種感覺罷了。
亞弓把臉埋進拓巳胸前,閉上眼睛撒嬌道。拓巳溫柔地撫著她的髮絲,眼睛卻注視著遙遠的遠方。
彩留心著延伸的管子,好不容易替義彥換過睡衣後,便對睜著眼睛的義彥輕輕一笑。她握起義彥無力地垂放在床上的手,悄悄貼在自己助臉頰上,頓時感受到從他手上散發出來的溫暖。對彩而言,這股暖意是如今她與義彥唯一的羈絆。
彩察覺到有人進來,於是放開義彥的手,抬起頭來。表情僵硬的秀一正站在那裡,他緩緩說道:
彩、你最好休息一下,儀器會守著他的。
讀著唇語的彩睜大了眼睛。秀一那彷彿已經放棄義彥的說法,讓她覺得很傷心。
沒錯,他的心在跳,腦波也在動,可是,那只是儀器讓他活著而已。
彩搖搖頭,斷然否定了秀一的話,於是,秀一改用勸導的語氣: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他……並非像一般人那樣有意識地活著。雖然這種決定很令人心痛,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放棄彩還是不能同意,她翻開本子,握起了筆。
他是溫暖的。
看到秀一滿臉詫異,彩拉起了他的手,讓他去握住義彥的手。秀一指起頭來,似乎有點吃驚。
溫暖就表示還活著。人也好、小鳥也好,死了就會變得冰冷,可是他是溫暖的,所以他還活著。
彩又把本子拿給秀一看,然後再牽著他的手去觸摸義彥的臉頰。
……好溫暖。
秀一低語道。並在心裡想著:只要還有體溫,就表示人還活著……自己身為醫生,竟把如此簡單的道理忘得一乾二淨,真是慚愧啊!
溫暖就表示還活著……
秀一把手貼在義彥的臉頰上,就這樣凝望著義彥。過了一會兒,他把頭抬起來,與彩彼此互望著,跟底重新燃起了鬥志。
今後,我們母女倆要像這樣好好吃一頓飯,機會大概也不多了吧!
貴子停止用餐,感慨地說道,就是這麼說,但祥子卻覺得母親平時事業繁忙,很少主動親近她這個女兒,面像今天這樣開口邀她共進午餐,更不知道已經隔了多少年了。於是,祥子苦笑道:
真難得,媽媽居然也會有這麼感傷的一刻。
畢竟自己的女兒就要結婚了,好歹我總是你的母親,當然會這樣。
貴子無奈地微笑著,祥子則率直地問道:
……你在擔心?
貴子搖搖頭。
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幸福。
媽媽……我現在非常幸福,而且將來也一定會很幸福。因為我就要跟自己所愛的人結婚了。
看到女兒說得那麼認真,垂下眼簾的貴子輕點了中下頭。
是啊……只不過,我辛辛苦苦把公司擴大成今天的規模,眼看就要失去唯一的繼承人,還真教人有點傷心。
祥子對著母親露出一個好大的笑容。
沒關係,我會生個男孩子的。
祥子……
不過,既要生一個繼承結城事業的男孩子,又要生一個繼承永世會醫院的男孩子……這樣好像有點辛苦呢!
祥子玩笑似地說道。貴子被她感染,臉上又恢復了笑容。
我可是滿心期待著哦!
貴子邊看著女兒閃亮的眼神,邊不由自主地祈禱她此刻的幸福能持續到永遠。
園子坐在自己的床上看雜誌,彩則在一旁整燙衣服。幾分鐘後,園子跟彩揮了揮手,於是,彩仰起臉來,微微例著頭。
彩,我覺得秀一醫師說不定也喜歡你哦……不然,他那時候也不會追到上野去……
園子只要一想起那天傍晚在月台上,秀一和彩彼此凝望著對方的眼神,就愈發覺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然而,彩委婉地比著手語阻止園子繼續說下去。
《秀一醫師是因為義彥才……我也是因為不放心義彥,所以才回來的,事情就是這麼單純》
園子雖然瞭解彩的這番手語,卻仍然無法釋懷。但是,她也明白就算追問下去,彩還是不會多說的。
義彥啊……他竟然變成那個樣子……所謂的植物人真是不可思議也!聲音居然傳得進他的耳裡,而且他一睜開眼睛,光線也會……
園子念頭一轉,改變了話題。彩對她的敘述感到很意外,於是反問她:
《義彥聽得到聲音?》
聲音?好像聽得見哦!實在很不可思議。
園子邊說邊歎著氣。彩看了她一眼,然後緊閉起雙唇,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誠一郎背對著暖暖的朝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美智代走了進來,敷衍似地問候穿著長袍的丈夫說:
你的身體還好吧?
嗯!好很多了。
但是,誠一郎的臉色很差,一看就知道他並沒有說實話。不過。美智代卻沒有任何表示,好逕自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
親愛的……請你讓拓巳回到醫院裡工作。
誠一郎沒有回話,自顧自地繼續看報紙。
親愛的!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誠一郎擱下報紙,對勃然大怒的妻子緩緩說道:
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美智代追根究底地問道。誠一郎則以銳利的眼神注視著她。
社會大眾不可能接受像他這樣的醫生。不僅如此,那個傢伙在手術中犯下過失,致使病患變成植物人,會導致他本人產生恐懼的心理,而無法再拿手術刀。所以,他是自己逃離醫院的。雖然這話聽起來很殘酷。但我還是要說,那個傢伙已經……無法再當醫生了。
話一說完,誠一郎就起身回房了。而美智代始終沒有回頭望一眼丈夫的背影,她保持著面向正前方的坐姿,滿臉茫然。過了一會兒,美智代臉上的肌肉開始緊繃了起來,她似乎已經作好決定。
生命維持裝置的唧筒徐緩地運作著。彩手裡拿著消毒過的脫脂錦,擦拭著義彥的臉及胸部。
彩對著義彥那依然毫無反應的臉輕柔地笑了笑,同時從喉嚨深處擠出不成聲的話語:
加油,加油!
彩知道自己無法像正常人那樣說話,可是,如果她這樣的聲音能傳進義彥的耳朵裡的話……彩抱著虔誠的心情,不斷地說著話。
走過長廊的秀一,聽到從病房裡傳出的聲音而停下了腳步。他悄悄探頭望了望房內,卻看到彩的背影。她正拚命地對著義彥說話。
--溫暖就表示還活著……這句話伴隨著感動,逐漸在秀一心中泛起漣漪。
好牌子……不傀是名酒。
小森坐在院長室的椅子上,舉起盛著紅酒的杯子,與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相互輝映著,他覺得這令人目眩的光彩,彷彿是在為他的將來祝福。事實上,醫院裡大部分的人也都已經稱他為院長了,而不是代理院長了。
(再來就只剩下……)
只要讓秀一那小子也落居下風,這醫院的一切就是我的了……所以,我一定要設法使他和祥子的感情破裂,並且失去祥子母親的依賴。
敲門聲響起,阻斷了小森的思緒,門外同時傳來神經質的聲音:
我是佐野,我剛回來。
佐野可能是從機場直接趕回醫院,只見他一臉疲憊,卻帶著某種自信,顯然這趟北海道之行有收穫。佐野走到桌前站定後,馬上切人正題。
我調查了曾與秀一醫師交往過的女孩子。
小森以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佐野。
秀一醫師好像曾與某個女孩約定要結婚,這是我從他住過的那個小鎮鎮長那裡聽來的。
……結婚?
小森不由得反問了一勾。但佐野逕自報告下文,並未理會他的疑問。
而且,那個女孩子還追到東京來找秀一醫師了,更令人吃驚的是,她就在我們醫院裡。
在我們醫院……
這事太教人意想不到了,小森的眉毛聳動了一下。
這就是秀一醫師想不起來的過去。
小森翻開佐野交給他的檔案,露出納悶的表情。
倉本彩……
這是倉本彩在北海道的居民證,上面的記載事項與她向醫院提出的日曆表一致。而這張是我向她在聾啞學校的朋友借來的照片。
照片上的兩人都穿著學生制服,臉上還掛著笑容。直到看到這張相片,小森才總算想起彩這個人。
是她啊……
小森把頭抬了起來,佐野則無言地朝他點點頭:
這下子說不定可以把秀一趕走了。
小森的嘴角浮起冷冷的微笑。
醫師,這孩子真的永遠都這樣了嗎?
和子把視線自義彥身上移開,痛苦地說道。勝治默默不語,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的臉龐。
很遺憾,就今日的醫學來說……
美和答得吞吞吐吐,根本無法正視和子的眼睛。
不管他的心臟是不是還在跳動,變成這付模樣實在太過份了……真可憐……早知道會變成這樣,還不如在動手術的時候死掉算了。
和子的話刺痛了美和的心。
要是在那時候讓他死了……
……非常抱歉--
美和低下頭致歉,內心似乎非常不安。和於轉身看著波律規整的生命維持裝置,輕聲問道:
不能讓這儀器停止嗎……?
聽到這句話,美和倒抽了一口氣。一籌莫展的父母心令她心痛不已。
我們不能這樣做,令郎還活著。
……他這樣真的、真的還算活著嗎?是誰使他變成這樣的?美和心中的另一個自己正在苛責著美和。
那麼,到底要他痛苦到什麼時候?醫師,您說過這樣叫做植物人,那是不是意味著這孩子只能像一盆即將枯萎的花,就這樣漸漸死去!
面對和子的責問,美和無話可答。勝治則始終沒有開口,他只是一個勁地凝視著儀器的開關。
在暈黃的聚光燈照射之下,營業前的表演台顯得冷清又陰暗。第一個來上班的是拓巳,他擦過桌子後,正打算把庭院裡的啤酒箱搬到吧檯裡面。
拓巳醫師……
拓巳應聲回過頭,顯然吃了一驚。園子身穿一襲素淨洋裝,眼裡帶著憂傷,正站在他的面前。
園子……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是彩告訴她的。拓巳沒有等園子回答,就逕自鑽進陽台,打算走開。但園子卻對著他的背苦苦哀求:
拓巳醫師,請您回醫院。
拓巳沒有再前進,但卻沉默不語。
拓巳醫師!
我已經不是醫生了。
怎麼會……
園子說不下去了。這個時候,聚光燈的另一邊浮現一個女孩的身影。
彩……?
園子的聲音顯得有些驚慌,而拓巳已因為她這聲呼喊,霍地轉過頭去。原來是亞弓。
彩?
亞弓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園子看著她那與彩有點神似的輪廓。困惑地低下頭,說道:
啊!不,沒什麼。
拓巳!彩是誰?
拓巳望著園子,故意漠視亞弓語氣粗暴的問題。
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
園子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承受更大的傷害,她試著作最後的努力。
醫師……小森醫師現在是醫院的代理院長。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
拓巳滿不在乎地說完話,便摟著亞弓的肩膀,想進到裡面去。
而且,秀一醫師和祥子小姐訂婚了。
這是拓巳意想不到的事,他緩緩地轉過身為來。
那麼,彩……?
我也不要命--彩那一夜的憂傷神情再次浮現在拓巳的腦海。
拓巳!
啊,走啊!
亞弓的叫聲讓拓巳回過了神,他再次轉身背對著園子。
我所認識的拓巳醫師,是絕對不會對自己撒謊的!
園子充滿悲憤的吼聲已經傳不進拓巳的內心了。
拓巳醫師……
留在原地的園子流下了眼淚。
美和坐在小森公寓裡的沙發上,臉上帶著陰鬱的神情。
關於安樂死,小森醫師您有什麼看法?
插得好好的一盆花,倘若掉光了花瓣,大概沒有人會再給它澆水吧!
坐在對面的小森面無愧色地斷然說道。
--你是說人的生命也是一樣?
小森站了起來,把視線投向窗外。
要是有辦法能讓新井義和他的家人解脫就好了……
原本注視著小森玲酷的美和,瞪大了眼睛。
您真是殘酷……
美和沒把話說完就準備離開。小森卻在她背後嘲笑似地說道:
傷了他的腦子的人,可是你哦!